第9章 第9章
“明江,这到底怎么回事?”李霁华入了行宫,遣散一众闲杂人等后甚至都来不及让侍卫把易珩抬到床榻上,靠在地上为他把脉,雾蓝的裙摆落了一整个地面。
“今日说是公主你要来益州,市集上早早人群聚集,有人趁着人多行凶,现在街口上的尸体呢?”明江额头上头发湿哒哒的黏在额前,急匆匆地说道。
“益州知府宁洛已经派人去了,这个你不用担心,”余曜怀里紧紧裹着佩剑,说是佩剑其实只是个唬人的摆设:“易珩怎么样了?”
“应无大碍,虽然刀口上抹了毒,想必是凶手在伤到他之前就已经杀了几个人,所以药的浓度降低了许多,并且他伤到的是手背,并不是大血脉经络集中分布的地方。”
她说的很通俗也很明了,两人都松了口气。
“虽说药量不多,但是毕竟是毒,还劳烦余侍郎去药铺子买些药来。”说罢她迅速从桌案上扯下来纸笔潦草地写着密密麻麻的小字,写完后把笔随意地扔回桌上,已经有些干涸的墨在桌面上炸开一团黑色。
“时辰紧迫,原本就已经耽搁了,现在大概只剩下一个时辰,趁现在毒药还没有完全扩散,入了心肺后我也就无能为力了。”李霁华认真的表情绝不是像在危言耸听,她急促地把纸塞到了余曜手里:“煎药煮药主要还需时间,也就是说,留给你的时间满打满算仅有半个时辰。”
余曜看了看,这纸上至少二十几味药,且闻所未闻的奇草并不在少数,他二话不说从堂屋中跑出去,将纸平均成几条撕开,分给门口守卫的侍卫,自己留着一条。
“府军卫听令,半个时辰内采买药物后速回集合。”余曜颇有气势地喊着号令。
“是!”几个接到纸条的侍卫齐齐回应。
明江站起身:“我也去。”
“你留下,我还有问题问你。”李霁华微微侧过头看向她:“先帮我把他抬到榻上。”
两人架起易珩的两侧胳膊便能轻易抬起,这比起明江在大街上拖着他走了半条街要轻松多了。
脸色苍白的少年双眼紧闭,连薄唇也染上乌紫。
“今日到底发生了什么?怎么会有人偏偏赶到这个时候行凶”李霁华站起身蹙着眉。
“我也不知道具体怎么回事,我能知道的刚刚都和你说了,但我觉得凶手偏偏赶到公主入蜀的时候行凶,而行凶地点又在你的必经之路,恐怕另有图谋。”
李霁华听后皱着眉,目光变得带着愁绪而锐利。
明江眸子微微动了动:“我记得你说过你的那个皇妹向来与你不对付,会不会是她知道你要来益州搞的鬼”
不过她肯定地摇头:“绝不会是她,雇人买凶是死罪,就算皇亲国戚也不能免罪,就算她与我不和也不会用自己的命做赌注。”
明江瘪着嘴摇了摇头:“算了,我就是个做生意的泥腿子,你们庙堂上这些事情我也不太懂。”
“不过话说回来,你开始不是在长安吗?就算后来你回了益州,怎么偏偏你们又都在集市上你们到集市上又偏偏遇到了凶案”她波澜不惊地说着,听起来仅仅是无关紧要的闲话。
“我们是在去益州的商船上碰巧遇到的,他身上带的银两不多,我便让他暂时租着我家以前给过路商客腾出来的屋子。本来我们去集市是为了见益州知府的——噢,就是现在处理街上死者的那个官,谁成想碰上这么一档子事。”
李霁华抬眼看着:“这么说是你带他到这儿的……那可真巧。”
“确实是……”明江这才回过味,她脑袋里嗡的一下:“你怀疑我?”
她快步上前凑到李霁华面前指着自己的鼻尖,诧异地睁大眼睛:“我要是心里有鬼还何必救他你刚才说的对,没人会拿自己的命做赌注,刚才我为了救他可差点被你的那个侍卫头子抹了脖子!”
“自古以来卧薪尝胆,王佐断臂。这不足以说明什么。”李霁华轻描淡写地说着。
明江无奈地笑着,坐立难安。
“药买回来了——”余曜急匆匆地从外面回来,衣角卷起途中的灰尘,在微明的烛光下缓缓漂浮着。
“好,你们两个在这里看着,药性虽猛,但人昏倒只是因为药物进入身体中后的一时刺激,算算时辰易珩可能会醒,如果他醒了千万别让他乱动,以免毒物扩散。我去煎药。”李霁华接过他手中一大包的东匆匆离开。
余曜回头看向门口,见她的裙角消失在门框沿后才问道:“你和易珩……是怎么遇到的”
“你也在怀疑我”明江眼睛里仿佛有微光随着思绪微动:“有什么要问的去问问公主吧,刚才她已经问过了。”
余曜像是没听见似的继续说道:“你不说也没有关系,我总会有办法知道的。”
过了很久,床榻上传来微弱地咳嗽声,余曜锐利地看了她一眼便快步走到榻前摁住了他:“别乱动。”
易珩也懂得些医理,明白了他的意思,他艰难地点头,接着昏昏沉沉地闭上眼睛。
明江毫不怯懦地瞪着他,也不愿费心思辩解,靠在一旁沉默不语。
余曜也不多理会,坐在床沿。
突然间一只手握住了他的手腕,把他吓得一激灵。
易珩的嘴唇微微翕动,仿佛要说些什么。
余曜见状赶紧俯身凑了过去,低声说:“你别乱动,有话和我说就好。”
“你们之前说的……我都,都听见了,”易珩说了一半的话,低低地咳嗽了几声:“别难为她,是她救了我的命。”
“但你不能凭借这一点就相信她。”余曜警惕地看着看向窗外的明江。
“我能相信她。”
“凭——”余曜刚说出一个字,意识到自己因失态而声音拔高了,冷静下来后低声说:“就凭她救过你的命”
明江此时似乎听到了二人的交谈,正在开窗户的手停了下来。
易珩平躺着,颤抖着略微抬起下巴看向窗口模糊人影:“不止一次。”
“行,你自己的脑子长在你脖子上,怎么想的我管不着,你最好对这件事有把握。”
“明江,”余曜起身面对她:“还请你去煮药,公主忙不过来。”
“余侍郎,你既然急着药,怎么不亲自去帮忙”明江和善地笑着,桃花眼中随着一挑眉映出微微光亮,却看起来很虚假。
随即她很快改变了态度:“那我去了,这里还劳烦余侍郎费心了。”
明江走后,余曜的五官简直拧成一团:“她阴阳怪气的什么意思?”
易珩用鼻子哼了一声,似笑非笑:“你先看看你什么态度。”
“我……我什么态度?”余曜下意识地回想着,也许是出于心虚,结巴了一下。
“从长安到益州,你们两个人见面就呛,起因是什么?”他的语气很冷静,借此也希望余曜也能冷静下来。
“额……从第一次在猪肉铺子见面,她好像说话就没有好气过。”余曜被问住了。
为什么他倒真的从来没有认真追究起因,他向来只在乎过程。
“你好好回想一下,在第一次见面时她提及她是个经商的人的时候,你是什么表情看着她的。”
余曜躲开了目光,心虚地看向地面。
“就你当时那个样子,换做别人没打你一顿都算是客气。你再换位思考:假如有一个权贵——或是高官,比你身份高上许多的人,从不论你的能力或是品行,而仅凭自己的刻板想法对你冷语相向,我想这件事换做任何一个人都难以接受。”
“可是她不也看不起我们这些公门中人吗?从一开始她就带有戒备,问什么也不说实话,实在圆滑狡险。”
“这一点我开始也很无奈,不过我到了益州之后发现了一件事情,不光是益州,所有的百姓都怕官。即使无数的清臣忠义在努力为大唐战后重建鞠躬尽瘁,但贪官污吏残害百姓的时间和人的私欲的历史一样长,官对百姓来说是强权和压迫,你也说了,我们是公门之人,难道就因为百姓的偏见就与之为敌”
余曜无奈地抿着嘴角,被罢官这么长时间他还是下意识地认为自己是公门之人,还在尽着本不属于自己的义务。
易珩说道激动之处简直马上就要起身,还好余曜一把把他摁了回去。
“你别乱动,”余曜垂下眼眸:“刚才说的我都听进去了。”
“药好了——”明江一路小跑着端着砂锅,烫手山芋般地把黑釉砂锅放在打磨地精细红亮的桌子上,迅速地抽回了手,搓了搓烫得发红的指尖。
“公主呢?”余曜皱着眉头,目光绕过她,落在她空荡荡的身后。
“公主刚才煮好药后便出去了,我想是为了今天的凶案。”
余曜听后眼眸偏向窗口一侧,仿佛在犹豫着什么。
“快去吧,作为刑部的命官你也应该到场。”易珩的嗓子已经有些沙哑了,他清楚余曜在犹豫什么:“我自己能照顾好自己。”
余曜警惕地瞥了明江一眼,目光便迅速地切开:“好,自己注意些。”
他这话说的模棱两可自是有他的道理,不仅仅是让易珩自己注意身体,也是让他提防她。
说罢他大步跨出屋子,匆匆离开。
明江拾起浮在棕黑色的药汤上的汤勺,手腕一转舀起一勺倾倒在棕黄色的小汤碗,滚烫的白色的雾气在汤面上漂浮不定,散着苦涩的味道。
那只小碗很快就到了易珩面前,他从小就不喜欢喝药,抗拒地向后略微躲了躲。
“快点喝吧,保命要紧。”明江皱着眉强势地凑到他面前,忽地语气缓和下来:“你别嫌苦,一会儿……”
她停顿下来,转着脑袋向四周瞧去,像是寻摸着什么,看到四周空无一物后便定了神看过来:“我一会去集市上买些糖瓜来。”
易珩扯开嘴角笑了笑,却没有发出声音,她像是变了一个人似的,仿佛哄着弟弟。
“那倒不必了,我也不是不通世事孩子了。”他接过小碗贴在嘴边,滚烫的热流从嘴边划过,烫得嘴唇发麻。
“公主刚才和我说过,这药需得每日服用两副,不然会留下病根。”
“啊?”他面露难色:“那……需服多久?”
毕竟……真的太苦了,苦的人心也发涩。
“五天而已,没有多些时日。”她把脸庞微微凑近笑吟吟的,直勾勾的目光看得他不由得心中发毛。
益州府衙,地面上铺着白布,布的下面依次隆起来四座山,褐色的血迹在一尘不染的白布上干涸。
“死者家属还没到?”余曜俯下身把手伸向盖着尸体的白布,当指尖碰到布的一刹那抖了两抖,竟犹豫起来,最后他还是没有掀开白布,径自站起身。
“余侍郎,这些逝者现在还没有人来认领,下官认为至少需得明日吧。”益州知府宁洛毕恭毕敬地回应着,话说得中规中矩而又谨慎。
“宁知府可是开元年间的二甲及第进士?”余曜定了定目光看向宁洛,总觉得有些眼熟。
“正是在下。”宁洛拱手低头,一副谦卑恭顺模样。
“啊呀?那你可是在金榜题名的次年便入了大明宫,与同年进士和官家子弟共学刑狱?”
宁洛看起来略显差异,半张着嘴:“余侍郎从何得知?”
“我,易珩都是同年入学的,虽然我和你并不太熟络,但那时经常听易珩提起你。”他喜出望外,真没想到在这个地方还能遇到同门:“易珩,你还记得吧?”
宁洛听到“易珩”二字也面露喜色,他激动地上前几步,但很快停顿了,又向后微微退了退,他抬头拘谨地问道:“后来我被任命为益州的知府,易珩他直接上任刑部,许是他公务繁忙,我们也再无联系……他现在还好吗?”
“不太好,”余曜笑容渐渐消失,满面愁云:“今日集市口行凶一案,他也在现场受了伤,中了毒,好在刚刚公主配制了解药,应无大碍。”
宁洛的脸上肉眼可见的又苍白转为青绿,而后逐渐恢复原来本色,一如一出精彩的川剧变脸。
看来宁洛的确和易珩交情很深。
“易珩不是应该在京城吗?怎么到了这个地方?”
余曜说起这段时间发生的一切变故,从易珩被罢免到今日凶案都尽数道出。
“为什么这世道如此不公?”宁洛无奈摇头:“为什么贪赃枉法鱼肉百姓的人富贵寿延,真正为民着想以社稷为重的好官却落得如此下场?”
“所以说这好人要做得比恶人更难,好人不仅有能力管的好分内之事,还要有精力斗得过那些宵小之辈。你看易珩,他是典型的做好了自己分内之职斗不过小人,每天得罪的那么多高官权贵不知在他背后嚼了多少舌根,泼了多少脏水,那圣上再英明神武也抵不住这般消磨,现在好了……”
余曜自顾自地说着,越说越激动,面色透红,仿佛那些“宵小之辈”就站在他面前,等着他一锤子砸烂一般。
“不行,我得去看看易珩。”宁洛慌忙起身。
“易珩他并无大碍,当务之急是先把案子解决了。”
李霁华居于内堂,她能听见二人的交谈,但她心不在此。
她的行程路线都是极度保密的,怎么会有人提前将消息散布出去?除非就是她身边的人。
宁洛?绝无可能,他是益州父母官,益州出现重大刑事案件都会怪罪他头上,就算极不称职也不可能做出这种损人不利己之事。
余曜?
她犹豫了,但又坚决地摇了摇头,他虽经常念叨着不愿做官,但心存正义,家教严明,看着绝不会是奸邪之人,况且他如此儒雅……
她的思绪一下子断了,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大跳。
狠狠地掐了自己胳膊一把,成天胡思乱想些什么,还是想想正事吧。
她越想思绪越混乱,身边的人太多太杂,况且世上无不透风的墙,口风从谁那里传出去更加无从得知,整条线索几近进入僵局。
几日过去,易珩的病也好些了,苍白的脸也有了血色,一切似乎都在好转。
这几日余曜和明江经常来看望,通常余曜白日协助宁洛追查凶案之时明江便顶着一身还未散尽的露霜来了,衣角还带着昨夜的寒气。
明江夜间送货时,余曜散了衙也赶过来看望照顾。
两人就这样交替着,这样也好,免得见面就看着不对付。
这日未时,明江尚未离开,却只见余曜早早就来了,身后还跟着一个她从未见过的人。
余曜见了她没有多说话,转头笑着对易珩说道:“看看,这是谁来了?”
宁洛上前一步,惊喜地喊着:“易珩!”
易珩见状惊诧不已,想不到费劲心思想见到的人如今竟轻易地出现在他面前。
他迅速想坐起身,却被宁洛挡着。
“别起来了,养病要紧。”
易珩笑了笑:“宁洛,你如今可真是想见到都难啊,前几日我去衙门找你,待了一整日可是连府台大门都没进去。”
宁洛一脸疑惑:“找我?我不知道这事啊!”
明江插了话:“可不是,宁知府门前那两个衙役的确尽忠职守。”
宁洛闻声这才注意到站在一侧角落的明江,不由得多看了几眼。
不似寻常女子般扭捏,反有一种精明之态。新月眉桃花眼,并不是当代雅士所推崇清淡之美,别有一番姿态。面对生人能侃侃而谈,想必应是见多识广的大家闺秀。
宁洛这样想着,便不由得又拘谨起来:“这位姑娘是?”
“我叫明江,易珩租着我家的屋子,算是房东吧,我每日都会来看看他。”明江扬起客套的笑容。
原来不是哪家官员家的小姐,宁洛紧绷地心也放了下来,笑容也没有那么僵硬了。
“麻烦明姑娘每日都来看望易珩,难得一个房主能对租客那么上心。”
明江的笑僵在脸上,屋内瞬间寂静,几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人搭腔。
宁洛意识到可能是自己用词不当了,刚想张口补救,明江却打断了他。
她露出一个精明得有些刻薄地笑:“那是自然,毕竟他还没付我房租,我不得看好他?”
一语既出,四周的空气似乎也轻松起来。
“宁知府!宁知府!”一个身着蓝衣长褂的中年男人急促地跑过来,一副书生模样。
“师爷,发生什么事这么着急?”
师爷停下来扶着膝喘着粗气,蹭了蹭脸上泛出的油花:“现在有人在衙门门口闹事,您快去看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