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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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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浑浑噩噩过了许多天,余曜觉得自己终于熬出头了。

    刑部新任尚书姓连,叫河清,名字是个好意喻,据说不知得罪了那位高官,是从高位调下来的。

    连河清约摸三十几岁,留着一把细长胡子,人也瘦弱的如同他那一把稀疏胡子一样,眼窝凹陷下去,总是看起来潦倒困倦。

    也许正是因为这样的形象,三十几岁的而立之年仍然没娶亲,一个人守着偌大的空宅子。

    可能是历史上竭忠尽智以事其君的忠义之士往往都有一个看起来潦草的外表,余曜觉得这位新来的刑部尚书一定是如今不可多得的忠臣义士,言语中也多了几分尊敬。

    连河清一来,余曜立马就轻松很多,举国上下那么多的文书卷宗等着核查,就算李霁华每日来帮他整理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余曜的桌子正对着窗口,只要一抬头就能看见落日的余晖。

    差不多到时间了。

    他从桌子下拿出一个卷轴离开了。

    连河清看见他起身,只抬眼看了一眼便又勤恳地伏在案前批阅文书。

    李霁华的公主府里并不像其他普通贵族女子那样种着天南海北的奇异花卉,两侧原本应是园林的部分,几乎全部改种成了药材和入药用的花果。

    “公主,画我今天画完了。”余曜恭敬地把手中巨大的卷轴交给李霁华的丫鬟琚月。

    她接过画卷,在桌案上展开铺平,手中拿着医书比对着。

    “嗯……画得差不多……”

    “那……卷宗。”余曜得到肯定,小心翼翼地。

    “琚月。”李霁华示意琚月把放在桌子上的几张纸交给他。

    “不对,这些不够全部的案卷啊。”他数了好几遍纸张数量。

    “实在对不住,我今日入宫接旨耽误了时候,这些是刚刚赶工批完的。”

    “什么旨?”他愣了一会:“不会是有关蜀南王病逝的事情?你……不是……这怕不合适。”他因为太过诧异,就连“你”这样称谓都脱口而出。

    她突然嗤地一下冷笑起来:“至于为什么派我去带旨吊唁已故老蜀南王……不过是希望我能和新晋蜀南王冰释前嫌。再续前缘?真是可笑。”

    “公主您若不想去,臣可以替你去。”

    李霁华当然知道他心里打的什么算盘,刑部公务繁忙脱不开身,只不过借此机会去找访此时同在益州的易珩罢了。

    “圣旨已经不能更改,你真的想去益州,可以向圣上请旨。”

    她说的不过是客套话,谁又能真的为了这么一点小事腆着脸皮向九五之尊提要求。

    “好,那臣就多谢公主了。”

    李霁华脸色瞬间黑了下来,这是她万万没想到的。

    皇宫内苑是百官难得来上一回的地方,无数人为挤进这里的门框而整得头破血流。

    圣上自然不会更改圣旨,不过特许了余曜护送公主前去益州。

    内苑小路远处浩浩荡荡走来一队人,李霁华看了心脏猛地一颤,捏紧了衣角。

    为首的女子身着一尘不染的雪白衣裙,明艳大方。

    可远看就已经很漂亮的女孩子,偏偏要擦着浓重的胭脂,眼角的上扬被化的更加夸张,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落在她的白裙上映出更加耀眼的光亮,世间万物似乎都因此暗淡无光。

    女子俯身盈盈行礼:“姐姐。”

    李霁华生硬地笑着回礼:“皇妹别来无恙。”

    来着便是李霁华口中所说的皇妹——萧贵妃所出的乐盈公主李锦瑶。

    李锦瑶长长的眼睛带着媚气,轻飘飘地落在了余曜身上,软糯的声音像是园林内湖里温暖荡漾着的湖水:“姐姐真是好福气,没想到去年与蜀南王世子和离后身边还能有如此俊美的哥哥相伴。”说罢还甜甜一笑,与说出的话完全不相配。

    余曜慌乱,刚想解释一番,却被李霁华拦住了。

    “姐姐我确实是妹妹羡慕不来的,妹妹如果没有其他事情本宫就先行离开了。”她抿唇轻笑,语中却尽是利刃。

    “好,姐姐请吧。”李锦瑶微微一笑,侧身让路。

    二人擦肩而过,而在那一瞬间,李锦瑶擦着她的耳边冷冷低语:“小心些,别纵欲过度伤了身体。”说罢还向她妖媚地笑了笑。

    回到公主府后李霁华一直没有好脸色,一杯接着一杯的喝酒。

    余曜明白她在气什么,任谁都听得出来李锦瑶话中句句带刺。

    很快一壶酒就见了底,她起身拿出一个拳头大小的酒坛正要开封,余曜立即按住她的手:“别再喝了,与她怄气伤的是自己的身子。”

    李霁华本身很少喝酒,很快就醉醺醺的,她将手支在脸颊上,不冷不淡地说道:“余大少爷是在关心我?”

    良久沉默。

    她笑着摇头,接着一只手捂在眼睛上,对着侍女一摆手:“你们都下去。”

    众人应是,纷纷退下了。

    逐渐,她的肩膀可见地颤抖起来,微弱的抽泣声渐渐响起。

    余曜不敢做声,也不知该怎么安慰别人,慌忙地从怀中掏出一块湖蓝色的缎子手帕递给她。

    李霁华也不客气,直接接过来用力地蹭了眼角。

    “你别……别哭了,我……”他笨拙地说着,舌头似乎都打了结。

    “我没哭,没用的人才用眼泪博得同情。”她倔强地仰着头,通红的眼眶看起来很违和。

    “好了,启程时我会和你一起去益州,”他目光温柔地笑了笑:“我先走了。三日后启程,我们再会。”

    益州商业发达,集市贸易兴盛,熙来攘往中的人们几乎只能从狭窄的小路中侧身而过,沿路小贩高声叫卖构成了吵嚷集市的底色,淹没了其他的声响。

    拥挤的人潮中,明江拉着易珩的袖口防止走散,他被人群挤着寸步难行,袖口的布料紧紧地绷着。

    “明江!……不是说去县衙吗?你怎么带我到这儿来?……”他尽管已经很大声地喊着,但声音还是被卖凉粉颇具特色的吆喝声淹没。

    “啊?你说什么?”明江闻声回头询问,却被旁边逆着人流挤过来的几个挑着担子的商贩撞了个趔趄。

    易珩挤过去扶住她,却也险些摔倒,他拉着她的胳膊跑到墙角,两人几乎被人群撞到了墙上。

    “你刚刚说什么?”她的眉毛皱成了一团,揉了揉被吵得嗡嗡作响的耳朵:“今天怎么这么多人?”

    “我们是要去县衙,来这做什么?”易珩也皱着眉头,又带着明江向墙角挤了挤,免得被发疯般拥挤的人群撞倒。

    “你到底做没做过官啊?不带点‘孝敬’怎么进衙门?”她大声说道:“今天是什么日子?我也没想到会有这么多人,平时不是这样的。”

    “‘孝敬’?什么意思?”他艰难地发出声音,两人在人群的挤压下几乎挤成了纸页。

    “换个地方说话。”明江拉着他左拐右拐进了一条僻静的巷子,从远处看像是一条死胡同。

    “你真的以为那些衙役不让你衙门是知府大人太忙?是前面有人排队等着打官司?还不是因为你没给他们好处。”

    “可是我和府衙的知府宁洛是旧相识,我知道他的品行,他不会纵容下属做这种事情。”

    “可是什么?你做过官,也该知道衙役捕快这种人干活最苦,俸禄最少,他们这种人为了利益毫无底线。依我看你的事情他们连通报都没有,你的那位知府好友估计连你找他办事都不知道。”

    明江看着他错愕的表情,丝毫不留情面:“我知道这对你来说是一件极其恶劣并且肮脏的事情,但我必须告诉你事实往往就是这样。话本子里写的那么多英明神武的忠臣义士都是哄孩子的故事,现实往往就是现实。”

    他抿着嘴唇一言不发,过了片刻才开口问道:“所以我和你第一次见面的那次,问你有没有意愿加入刑部的捕快,你不愿意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怕因此被别人唾弃和鄙夷。”

    她看似满不在乎地笑了笑:“算是吧。”

    “现在人太多了,我们根本走不了该怎么办?”易珩焦虑不安地说道:“你先在这里等一会,我去找人问问情况。”

    她还没来得及开口制止易珩就已经淹没在人群中。

    “易珩!易珩!你别乱走,人太多了——”明江急切地胡乱喊道,声音也在嘈杂的交谈和众人的怒骂声中石沉大海。

    “借过……”易珩伸出胳膊挡着前面向后仰着的人,顺着人群狭小的缝隙挤向前,他转头看到一个挑着行囊的老农,便询问道:“老先生,今日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人都在这聚集?”

    “你还不知道?公主殿下从长安远道而来为新任蜀南王带旨受封,今天要从这条街路过到王府,益州境内的大小官员和全城的老百姓可都来了,”佝偻着后背的老人咧嘴一笑,露出发黄的牙齿,拍了拍护在身下的小孩子:“这不赶着农闲带着小孙子出来见见世面。”

    他顺着老人赤着的油亮发黑的胳膊看过去,如果不注意都不知道这里还站着一个孩子。那个可怜的孩子尽管被爷爷护着,但还是被挤得不成样子,稚嫩的小脸憋得通红。

    他想了想,公主……多半是李霁华,或者是最受宠的乐盈公主李锦瑶。

    李锦瑶的母妃萧贵妃和老蜀南王萧远是亲兄妹,而她也就是蜀南王世子也就是现在新蜀南王萧衍的表亲,从亲缘关系来说派她来也合情理。

    至于李霁华,她的状况就要难堪的多,圣上为了拉拢这个兵权在握的蜀南王,将他认为最顺从的李霁华与萧衍赐婚,可没想到她竟然一反常态,虽抗旨不成,又违背礼法执意与他和离,着实丢了皇家的信誉和脸面。

    “杀人了!死人了!”突然一个刺耳尖锐的叫喊打断了他的思绪。

    他先是一愣,没有反应过来怎么回事,随后只见前面突然人群大乱,一个挤着一个向后倒去,骂声哭喊四起,几抹血痕随着叫喊声喷薄而出。

    老农被人群挤到一边,他被推搡着不断远去:“小石头!大家别挤了!那是我孙子!……”

    “爷爷!爷爷!……”小男孩哭喊着伸直胳膊想要拉住爷爷。

    他迅速把那个刚及人腰高的老农的小孙子抱起来紧紧贴在怀里被人群拥挤着向后退了好几步。

    他右侧胳膊抱着孩子,被人群推搡的失去平衡,他不得不慌乱中用左手胡乱的寻找寻找抓手,猝然触到了一个冰冷锋利的东西。

    刹那间寒冷的刺痛从手背传来,他疼得嘶了一声,把手抽回来摔倒在地,抬起手只见手背上划了一条细长的伤口,殷红的血不停地流出,沾满了手背,分不清那些血是他自己的还是别人的。

    前面的人没有意识到有人摔倒,还在杂乱地逃窜,易珩双臂紧紧环抱着孩子,身上不知被人踩了多少次。

    人流渐渐地少了一些,他看准时机挣扎起身,冲到墙边避开了人群。

    突然一只粗糙带茧的手拽住他的手腕,将他拉进一条巷子里。

    他心中一惊,以为是持刀行凶的凶犯,他卯足力气将握紧的拳头冲了出去。

    “年轻人,是我。”将他拉到一边的人正是那个老农。

    “多谢老先生。”易珩惊魂未定,喘匀了气息才说出话来。

    他凑过几步,将把一直抱在怀里的孩子放在老农赤着的黝黑胳膊上,那孩子晒得黑红的脸颊憋得更红,甚至哭得嗓子哑的说不出话。

    “小石头!”老人惊异而欢喜地把孙子搂在怀中,粗糙皱巴的黑脸贴在小男孩的额头,浑黄的眼睛泛着微红,放出一种异彩:“年轻人,是应该老朽谢过您才是,我就这么一个孙子,孩子他爹前几年打仗没了,可怜他娘也被那些当兵的乌龟王八蛋强征去给他们筹备军饷……”

    老人说着说着哽咽住了,他无法说出不光他的儿子和儿媳在战乱中死去,就连他家中的亲人在这短短战火纷飞的几年里散的散,跑的跑,这么多年以来他一个人只能和唯一的小孙子相依为命。

    历史是过往,被世人写成诗,镌刻在普通的纸张,短短的几行字却是一代人留下的血泪,只有亲历者才能感受带那切身的痛楚和悲凉。

    “我就这么一个孙子,我也向来惯着他,孩子吵着想看看长安来的人我也带他去了,本想着能带他见见大世面,可没想到……”老人本来就皱着褶子的脸更加皱了:“竟然遭到这样的劫难,多谢您了。”说着拉着孙子就要跪下来。

    “老先生,您别这样,这不是折煞晚辈吗,”易珩见状赶紧上前一步扶住了他,把腰间系着的钱袋解下来塞给老人:“里面钱不多,算是晚辈一片心意,您收下吧。”

    “孩子,你手怎么了?是刚才伤的吧?”老人看见他手背上半干涸的血迹,声音也颤抖起来。

    易珩迅速把手抽了出去,藏在身后:“……没什么,伤得不重……”

    “一定去医馆看看,别留下病啊,”老人把手里的钱袋还给易珩:“您救了我的孙子,这钱我就更不能收了。”

    “您先收下吧,就当是欠个人情,以后如或有缘,再回不迟,请问您贵姓”

    “免贵姓张,那您……”

    “晚辈易姓。”

    “易先生,您可真是个好人,老朽在此谢过了,”老人弯腰行礼,突然抬头问道:“您

    您穿着不像是贫苦人家,怎么一个人到这种鱼龙混杂的闹市”

    易珩听到他的话心中猛地一惊,遭了,刚才太过慌乱把明江给忘了,也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

    “老先生,我还有急事,就此别过了。”易珩草草行礼昏乱地跑出巷子。

    老人把胳膊搭在孩子的肩膀,站在巷子深处喃喃:“这次真的遇上好人了。”

    路上的人几乎散尽了,血迹斑斑残留在灰白的青石板,星星点点仿佛是殷红的花。

    官府的人估计全都去迎接远道而来的公主了,那几具已经失去生命的尸体荒凉地躺在冰冷的地上无人理会。

    “明江!明江!”易珩几乎转了附近大半个路口,却没能找到她。

    他几近力竭,弯下腰扶着膝盖粗重地呼吸。

    “易珩!”明江的声音从身后远处传来。

    他闻声回头,心中紧绷的弦终于放松下来。

    “易珩!他们说刚才市集有人行凶,你知不知道我多担心……”她顾不得更多,跑过来拥住他,抱住他肩膀的胳膊因为过度紧张而微微颤抖。

    易珩被她冒失的行为吓了一跳,空出来的两只手都不知道放哪里,只好尴尬地悬在半空中。

    “我没事,他们说今日公主来益州,要从这条街前面经过,所以才会有这么多人……”易珩略略推了推她说道。

    明江放开了他:“公主是霁华吗?”

    “这个我现在还不能确定,公主访蜀的同一天市集上死了很多人,这两件事放到一起我总觉得是有人故意生事,企图败坏公主乃至当今圣上的名声……”

    她听后紧张的环顾四周,还好经过刚才一番大乱,街上没有人:“你小声点,这话不能乱说!”

    她顺着他的衣袖看到他沾满血的手:“你受伤了!?是不是那个行凶的人伤的”

    “不是大伤……”

    她攥着他的袖口看向他的伤口,顿时感到不妙,声音微微颤抖:“伤口都发紫了,凶器上可能有毒。”

    “怎么可能……”易珩刚刚说完这句话,只感到手背更加麻木刺痛,眼前一阵眩晕。

    “易珩!”明江大喊一声,之间他脚下一软,双膝屈下去倒在地上。

    她慌乱地看向四周,街道上死一般寂静,并没有能帮忙的人,只有远处横七竖八的尸身,看得她不由得害怕起来。

    “公主会从这里经过”她想起易珩的话,也不知道这个公主是不是李霁华,更不知道会不会帮她。

    管她帮不帮,试试再说,她此刻心中已经做出决定。

    她蹲下身用尽全力把他扶起来,他的脑袋像是没有生机的稻秆一样无力地垂着。

    她试着把他的胳膊打在自己肩膀上,可是他已经完全失去意识,刚刚扶起来的身子又无力地瘫下去。

    最后明江拽着他的衣服向前拖行,拖了几丈便停下缓了缓,接着拖拽,直至到了官道。

    天边渐渐暗了下去,乌黑的云遮挡着乌黑的天空,视线也变得模糊起来。

    明江瘫坐在地上,看着昏迷不醒的易珩,心中慌乱的情绪越来越大。

    远处传来敲锣的声音,明江瞬间惊异地站起身睁大眼睛看向前方。

    一队浩浩荡荡的人马从夜幕深处愈来愈近,领头的官员似乎看见了官道上有人,大声警告着:“官人行路,闲杂回避。”

    明江下定决心,拼死一搏,她跪下来目光坚定地看着前方。

    “此乃官家常宁公主殿下,闲杂人等即刻回避,否则格杀勿论。”

    “民女有要事相求!”

    尽管她已经竭力喊着,但距离遥远听得不真切,领头的几人见她还没有离开便将横刀抽出,快步走到明江面前,瞬间几把冰凉的刀口就架在她的脖子上。

    此时公主的轿辇已经到了附近,明江看准时机大喊一声:“李霁华!”

    “我看你是找死,竟敢直呼公主名讳!”一个看起来侍卫模样的男人欲就地斩杀,明江只感到脖子上冰冷的触感在不断加重,轻微的刺痛传到大脑。

    她坚定的看着前面的千军万马,没有丝毫犹豫,她在等着奇迹出现。

    “住手!”轿辇后一个身着白衣骑着马的年轻男人绕道前面,竟是余曜。

    他在马上时就听到了她的声音,总觉得有些熟悉,他立即下马上前辨认:“明江”

    李霁华掀开轿帘探出头来,她惊诧不已地喊着:“明江!”

    余曜目光落在地上,他瞬间急迫地喊道:“易珩他怎么了?”

    “中毒,今日市集上有人行凶,我怀疑是凶手在凶器上抹了毒,我没有别的办法,只能麻烦你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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