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4章
李霁华张了张嘴还想说些什么,却发现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公主,到外面借一步说话。”余曜忧心忡忡地看向闷坐在一边的易珩。
明江没有跟出去,毕竟余曜没有叫她说话,她只好呆站在原地,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她看向漆黑角落里的易珩,虽然十八九岁的年纪,但到底也只是个少年,温润的脸庞透着稚气,瘦削的身影微微颤抖。
他趁人不注意,迅速地悄悄抹了一下眼角。
为官为民,这是他的理想,也是他的信念,而如今才发现这世间事并不能一切如他愿,理想信念在现实面前毫无尊严,瞬间被会被击得粉碎。
门外焦躁不安的蝉鸣嗡嗡作响,李霁华急切地:“到底怎么回事?”
“我们被人陷害了,就刚刚追杀你们的那些人在撤离前毁灭了一切证据,我们还被人抓住了私自查案的把柄。”
“所有能说明此案的证据都被销毁了?”
“对,除了那把刀,可那也不能说明些什么。”
“不对,“李霁华沉着脸冷下来:“易珩被罢官了你怎么没事?”
余曜的脸庞肉眼可见地苍白了起来:“说来惭愧……是我爹替我撑着,只是被罚了俸而已。”
李霁华明白了,她扬了扬眉怪笑着:“哦,原来如此。”
他似是痛苦的揉着太阳穴:“我倒希望被罢官的是我,反正我也不想做官。”
“不想做官?这倒是稀奇事。”李霁华审视着,有些诧异道。
明江悄悄地退了下去,躲着二人沿着在柳树底下掩着的羊肠小道离开了。
她离开后一直待在打工的饭馆子里,油光发亮的红木桌上堆满了油腻的沾满饭菜残渣的碗碟和被扔的到处都是的筷子。
夜深了,行人也渐少了。
不知不觉中大街小巷中亮起了万家灯火,橙黄的烛光映在她的脸上,她安静地伏在桌前执笔勾画着厚重的账本,却发现自己一个字都看不进去,静止着,像是一幅画。
京城里的事她帮不上忙,一个小小的商家女子更是左右不了一个人的命运,她也该走了。
深夜中,刑部院子里种着的柳树在夜风中摇晃着墨绿纤长的枝条,一下又一下地打在屋檐,发出沙沙的声音,像一个垂暮老人,沉默地看着世间百态。
易珩打包着行李,陈旧老木箱的棕色箱皮在四周翘了起来,下层摆满了藏蓝色书皮的线装书本,上面放着叠得整齐的衣物。
余曜一言不发地站在一旁看着他一个人在那里不停地翻找着。
箱子在不断地增添物品后逐渐封了顶,易珩把箱盖合了起来,随着木质相碰发出沉闷声响,他的理想,他的信念,属于他人生的一个阶段也被封进木箱。
“你真的要回益州?”
易珩抬起头看着他,又心虚般地躲闪着目光:“嗯。”
“你在说谎!易珩你说实话,你去益州不是返乡,是不是为了那个案子?”
也许出于心虚,他没说话,沉默就是最好的证明。
余曜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为什么啊?你现在为了这个案子已经被罢官免职了,何必把自己再此置于危险之中?”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哪怕我被免职了,作为一个大唐的子民这些也是应该做的。”
“你又来了,易珩,你只是一个普通人,这天下恶人是斩不绝的,就算是拼尽全力这些事情也是层出不穷,又何必劳神?倒不如从他们的思想根治来得更快。”
易珩摇着头,将箱盖上了锁:“个人观点不同罢了,虽然你说的也对,但我依然觉得以法治理也有必要,”他直起身:“走了,以后刑部这个烂摊子可就归你管了。”
“你爹知道你偷溜出来送我吗?”易珩微微抬头问道。
他勉强挤出一个生硬的笑:“他不会知道的,兄弟我虽然功夫不怎么样,但翻墙对我来说还是小菜一碟。”
“非要现在走吗?”余曜眼圈微红,他偏过头假装看着身后墙上挂着的陈旧发黄的挂历本。
“夜间走水路比白日启程便宜得多。”
“易珩,多保重。”余曜说完最后一个字如鲠在喉,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余曜,”易珩走到了门口突然转过头:“咱们还是不是兄弟?”
余曜愣了一下,不假思索脱口而出:“当然,我跟你说,你到了益州别亏着自己,好好吃饭,看你长得这么瘦,像个鸡仔似的,以后哪家姑娘瞎了眼能看上你?”
易珩听后尴尬地挠了挠头:“不是这个事,我现在身上只有十两银子,你能借我一些吗?”
他认真地看着余曜说:“我保证,以后肯定还你。”
余曜听了他的话,清俊的脸上仿佛上演着川剧,他没好气地怼了易珩一拳:“你有钱还吗?”
随后他从怀里抽出一张纸,在上面写着什么,接着递给了易珩:“收好了,上面是我家在益州票号的账户,缺钱了就到那里取吧。”
易珩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接过纸票,拥住他的肩膀狠捶了他后背一下:“那就多谢余大少爷了。”
“行了行了,快走吧,一会宵禁了就走不了了。”
“好,走了,你也早些回去吧,不然余太傅又要家法伺候你了。”
余曜目送着他走到门口,身影逐渐模糊直至消失,而后两个雇来的小工抬着木箱子也出了门。
“易珩”两个字就像是在这里被抹去了一样,留不住任何东西。
余曜失神地看着紧闭的漆红色大门中间的缝隙,在那里是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他低声喃喃:“易珩,我可就你这么一个朋友,我也帮不上你什么忙,祝你一路顺风吧。”
易珩沿着水路一路南行,为了节省开支,他与十几个水工公租一个货船,夜间船舱里粗犷狂放的大笑声从一个个小隔间中传出,骨牌在简易木板桌上磕碰出的乓啷声不绝于耳,吵得热火朝天。
船舱上十分简陋,坐在隔间里向外望去,冷白色的月光照在黑沉沉的水面,像是洒满了纸屑。
他躲在船仓尽头用薄木板分开的一个狭小空间里,抱着被单冻得发抖,薄薄的被单一片湿冷,摸上去黏糊糊的难受,最后他索性把被扔到了地上的角落,哆嗦着点燃了一根蜡烛,把手心靠近火苗,索取着来之不易的热度。
他耷拉着眼皮,有些迷糊,突然隔间——也就是木板的另一头,门板哐地一下砸在了颤颤巍巍的薄木板上,一下就把他惊醒。
想必是哪个船工倦了来这里躲清闲来了,易珩这样想着又强迫自己合上眼。
没一会,隔壁鼾声大作,一会儿轻,一会儿重,轻的时候像是六月初下个一整天的瓢泼大雨打在窗棂,重的时候就像是船工搬货粗放的号子,震耳欲聋。
这下子好不容易才积攒的困意在这一刹那烟消云散,易珩眼睛通红,唉声叹气的瞪着眼,翻箱倒柜地找出书来漫无目的地翻看。
次日一早明江从长安启程,一路上艰难困苦。
按理来说她这一个月来攒的银两在以前都够跑两次生意了,也不知怎么一路开销这么大,从一天两个馒头到两天一个馒头,就算如此也将将走到理县,到这时明江身上也就只剩下一吊钱了。
镇口窄窄的河面上一片雾霭沉沉,明江跑到河岸,跳上河边宽阔的江石上眯着眼向远处望去。
是一艘船!明江心中暗喜,益州以水路与四方联通,说不定这艘巨轮能直达益州。
她爬到石头的最高处把两只手放到嘴边高声召唤着。
可船上的人像是没听见一样继续向前,明江使出全身力气大声喊着,船愈行愈远了。
她无奈地摇了摇头,泄气般坐在石头上,船却在这时向她调转而来。
她喜出望外地跳起来伸直胳膊招呼着,船的甲板上站着几个三四十岁的男人。
为首的那个山羊胡把手挡在视线上方向身边的方帽子说:“你看看,我就说是明姑娘嘛。”
方帽子站在甲板边缘眯着眼费力的看着:“老杨,你这眼神还真不错。”
明江站在对岸也看清了这几个熟人,隔着河面大喊:“几位大哥是到益州出货的吧,能不能顺道捎小妹一程?”
“船家,靠岸吧。”方帽子对船主说道。
船主见了岸上随风翻飞的青色裙摆:“是个女的?这活我不接。”
“女的怎么了?”
“这一船都是爷们,一个女娃娃不方便。”
山羊胡听后笑呵呵地:“老哥,这姑娘是个跑生意的,和我们也熟,您也不是不知道现在这光景……咱谁都赚钱不容易,”接着从暗袖里捡出半块碎银子揣到船主怀中:“您看……能不能通融通融?”
船主见怀中多了一块硌人的东西,心口上确实是说不上来的高兴。
他随即靠岸,又从甲板上搬下一块厚重的木板搭在岸上,与船仓连接成一座桥。
“多谢几位大哥!不然还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呢。”明江乐呵呵地跳上甲板,弯腰向几人行了个礼。
“明姑娘!要谢你得谢我,”说完山羊胡凑近明江耳边低语:“你能上船还是我花的银子。”
“哎呦,”明江一副惊诧不已的样子:“杨老哥,真是对不住,让您破费了。”
“那我那货……你看看能不能帮出一下?”他声音压得更低,仿佛别人听到就会抢走他的生意一样。
明江抬眼也恍然大悟似的笑笑,伸出手掌:“没问题,事后按老规矩五五分账。”
“老杨,说什么呢神神秘秘的?”
“没什么,明姑娘这趟去了回长安,问问当下物价。”
一个穿蓝长衫的胖子招着手:“没事就去摸两圈吧!明姑娘来吗?”
“来来来!有缺的吗?”
“正好老张那桌少个人,你是没看见昨天他那个样子,跟猫爪挠了心似的,哈哈哈哈哈……”
昏暗的船舱里借着煤油灯昏黄微弱的光亮,油亮亮的红木八仙桌上四人围坐,桌上噼里啪啦地响着木牌磕碰在桌子上的声音。
自古以来中国人的人际交往就在饭局牌桌之上。
明江哗啦哗啦地码着牌,时不时悄悄看向另外三人的动作。
“明姑娘,上回咱们谈的那个价格……”对面留着八撇胡的男人目不转睛地盯着手中的牌,仿佛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
明江应和着客套地笑:“刘老哥,您也不是不知道现在物价涨得这么快,去年能买一担粮的银子今年就只够买一捆菜,就您那价?怕是不行。”
她正说着话的同时打出一张牌,正好把男人的牌捡回,放到自己的一行牌中。
突然一个念头在脑中一晃而过,她眼中闪烁着精明的目光:“您要是实在想把那批货出了倒是有个办法。”
男人来了兴趣,他迫切地说着:“有什么要求?”
“您人脉那么广,咱们益州有没有哪个常年在外以雇佣打手为生的人近一段时间去过长安?”
“有倒是有,你问这个干嘛?”男人神色警惕起来:“丫头,千万别跟着掺和官府里的事。”
明江故作一副生无可恋的模样:“哪能?别提了,我前段时间不是去了长安,不知是哪家的家奴欠了我十两银子,结果钱还没还人先跑了,还把我划伤了,您瞧瞧,”她手里攥着牌挽起另一只胳膊的袖口,果真上面有一道红痕。
殊不知这是在长安郊外时被箭头划伤了,不过只是破了一层皮,看起来没有那么触目惊心。
“您别看这伤不重,可小妹我着实在那丢了一回面子,老哥您可要助我一臂之力啊。”
“好,找个人对咱来说还算是不难,过后我找完了把名册给你,你自己看着办,不过——”男人话锋一转,露出笑容:“可千万别忘了我的那个货……”
“当真没问题。”
明江笑容满面地低头琢磨着牌,两个指头将最左侧一张牌夹出来,却又犹豫不决地放了回去。
她用左手拄着一侧的腮帮,像是苦思冥想着。
“出牌啊,想啥子呢?”
她这才从中间抽出一张牌往桌子中间扔去。
忽然对面八撇胡的那个男人兴奋地向前一探身,急切地捞起明江打出去的那张牌往自己的牌中塞去,接着两手捏着一列木牌的两边向外一推,语气中是掩饰不住的激动:“哎哎哎,糊了!糊了!”
另一个人像是不服似的凑近一看,果然是清一水的好牌:“糊了?丫的刘老三打牌都没赢过,今儿这是走了狗屎运了。”
男人红光满面:“来来,给钱给钱。”
明江玩赖似的趴在牌桌上,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哎呦喂,各位大哥对不住,出错牌了。”
几人热火朝天的扯着大嗓门闹着,觥筹交错。
船尾的小隔间里是截然不同的冷清景象。
易珩已经将近两天没有休息了,这些生意人无论早上还是夜里都不知疲倦的不眠不休,打牌的打牌,喝酒的喝酒,吵架的吵架,吵的人不得安宁。
他竭力睁着通红的眼睛,最后缓缓闭上,却又被突如其来的一阵欢呼声吵醒。
最后他实在是忍受不住,心一横跨大步跑了出去,一脚踹开一间吵吵嚷嚷的隔间。
里面的人被吓了一跳,手里的牌划拉划拉掉了一地。
几人尴尬的目光相碰。
“……这位小兄弟有何贵干?”
易珩也恢复了一些理智,他尽量平心静气地客套着:“几位大哥,您们稍微小声一点,船上还有人需要休息,多谢各位了。”
“好好好,对不住啊,”回话的那个男人也降低了音量:“哎我说兄弟们,小声一点。”
易珩客气地鞠了一躬道谢,又回到自己那个狭小拥挤的小隔间。
他像是用尽全身力气,一下子瘫倒在铺着湿冷被褥的地面上,没一会眼皮就黏糊糊的合上了。
隔间中的牌局仍在进行着。
“出牌了老吴!”
“你个瓜娃子竟敢抢我的牌,看爷爷不拍烂你的脑壳!”
“龟儿子的!搓搓搓个球的牌,再搓都变不了筒子!”
声音在逐渐加大着,突然有人低声喝道。
“别吵了,小声点!”
声音又降了下来,几人窃窃私语着,可没一会随着牌局的紧张气氛,几人不一会又吵嚷起来。
易珩被突然增大的声音吓的一颤,眼睛骤然睁开,他皱着眉头艰难地起身出去查勘。
隔间中一声低语:“喂喂,小声点。”
声音又消失了。
他自然不好意思再说些什么,只好再回去眯着眼休息。
南国的天气是多变的,早上蔚蓝的天空还是艳阳高照,到了傍晚就变得一片昏黑。
“要下雨了!快把甲板上晒着的货搬进来!快点快点!”
有人大声喊着,几个身强力壮的赤着胳膊的小伙子急急忙忙地跑出来搬着一箱箱沉重的货物,所有人在这一刻都紧张起来。
“所有人都回到船舱里别出来,小心落水!”船主灰白的胡子被风吹着糊了一脸,他急忙戴着斗笠,一只干瘦的手紧紧扒着船上的木桩。
雾黑的天空狂风呼啸,长而密的雨丝如同利箭划破天际。
孤单的木船在望不到边的墨绿江水里摇晃,颠簸。
易珩此时还在船尾的隔间中熟睡,突然间一阵猛烈的颠簸袭来,他靠在木板上的脑袋重重地磕了一下,他吃痛睁开眼,用手揉着后脑勺站起身,却因为剧烈的晃动没站稳,一下子摔在地面上。
他从未出过江河湖海,更不要提有什么经验,此时的他就像是一只无头苍蝇一样不知该如何是好。
他扶着桅杆,勉强从隔间内向外探出一个脑袋,船猛地向左侧倾倒,易珩一个没抓稳整个人滑向了船舱左侧。
船身并不算很高,将将与他的腰间平齐。
船沿猛烈地磕在后腰,他重心不稳,向后退了一步,甚至来不及呼救,直直地仰着身子落入水中。
“有人落水了!有人落水了!”船上一个眼尖的小伙子见状急忙大声喊着。
一个青绿色的身影从一边一晃而过,明江听闻有人落水也没多想,紧随其后跳进了波涛汹涌的江水。
易珩在水里挣扎着,水中冒出一串水泡,突然胳膊上多了一份力道将他扯向船的方向。
他被水迷的睁不开眼,大口带着腥气的江水灌进喉咙里,只好任由自己被那股力量托向远方。
易珩被人拽着胳膊拉上船,他上了船就不停的咳嗽,不停地吐出江水,最后像被捕上来的小鲫鱼一样毫无生气地半瘫在甲板。
他用湿涝涝的袖子擦了擦眼睛,看见眼前的救命恩人——竟然是她!
明江顺手拿了一条鹅黄色的毛巾擦着黏在额前湿乎乎的碎发,她将头发夹在毛巾中间搓着,擦干的头发像是毛笔被晾干后四散的羊毫笔尖。
她这时才转过头看向刚刚落水的倒霉鬼——易珩?怎么会是他?
倒霉鬼错愕地看着她,像一只被人丢在水沟里的落汤鸡。
“易……”明江刚刚说出一个字,易珩向她使了个眼色,她看向四周围着的人群,硬生生的将没说完的话咽了回去。
“明姑娘,我是来这里做生意的,多谢搭救。”易珩生怕她说漏了嘴,不动声色地提醒道。
“啊……是是是,不用客气,应该的。”她听了这一番话猜出了大概,也应和着。
“你们认识?”老杨看见两人神色有异,觉得有些奇怪。
“呃……我们在长安谈过生意,这才认识的。”
“各位都注意点,抓紧桅杆,千万别掉下去!”嘈杂喧闹四起,暴雨也在逐渐减小。
逐渐地,船身不再摇晃,大家也松了一口气。
益州人的牌瘾是无法想象的,虽然船外还下着绵绵细雨,几个汉子支起了牌桌,木牌磕碰在一起哗啦啦地响着,人人有说有笑地聚在牌桌前侃大山,仿佛刚刚的风暴仅仅是一场噩梦而已。
明江坐在角落里的板凳上,目光炯炯地审视着对面的易珩。
易珩转过头也看向她,二人四目相对,分外尴尬。
她看了一眼热火朝天的牌桌,低声说:“你来益州做什么?”接着怕是他不放心似的又加了一句:“我不会和他们说的。”
“我刚才说了,来这里做生意。”他斟酌片刻没有说出实话。
“你不愿说算了,我也没兴趣听。”
“你刚刚入了江,一会还是烧些热水暖暖身子吧,免得染了风寒。”
她嗤笑一声:“易大老板啊,您还是好好关心一下自己的身体吧。”
也对,她毕竟是在益州、在水乡长大的女孩子,怎么会像北方旱地里的人一样落了水就像丢了半条命一样。
她接着说道:“你还得庆幸现在是夏季。”
易珩被她跳脱的思维弄的一头雾水:“为什么?”
“老话说得好,‘冬天落水沟,包你命没有’。”说着她像是想起了什么,也不知是想象中的寒意还是携着冷雨的风吹得发冷,她不由得哆嗦了一下。
“明姑娘,打两把?”
“来了来了!”
明江乐颠颠地跑了过去,熟练地摸起了牌。
易珩见她在牌桌上红光满面的模样也不担心她入水后会不会害病了,他把头扭到一边装睡。
等他再次醒来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然而牌桌上的喧闹依旧没有结束,几乎所有人都聚到小小红木桌子周围,明江还是坐在那个小板凳上大大咧咧地吵着,只是灯火里的牌桌上没有摆着码的整齐的木牌,而换成了黑釉大碗,里面盛满了透明清澈的液体。
“五魁首啊六六六,刘老哥,该你喝了!”
“喝酒喝,爷爷我还怕你这小丫头片子不成?”
在众人的起哄声中老刘站起身,一只脚踩在板凳上,端起黑釉大碗一仰脖把酒喝了个干净。
“哈哈哈哈哈……好!”众人在旁边起哄似的叫好。
“七个巧,八匹马!干了干了!”老刘脸红脖子粗地激动起来,他堂堂一个四十几岁的大男人怎么甘心败给十几岁的丫头片子,这把总算是扳回一局。
“好,我喝!”明江端起大碗把盛太满而溢出来的米酒一饮而尽。
易珩在一旁静静观察着,发现她确实是行酒令的行家,就像赌坊里的赌鬼一样,小赌不赢,大赌必胜,每次喝酒划拳时五局胜四局,喝的少却又不易被人发现端倪。
深夜,几乎所有人都烂醉如泥。
明江也喝的满脸通红,当最后一个人摇摇晃晃趴在桌子上睡着的时候,她将嘴里含着的酒吐了出去,把桌子上堆积着的无数只盛酒的大碗收拾起来。
易珩一直看着这一切,他有些难以置信的问道:“你没喝醉?”
明江用冰凉的手背碰了碰通红的脸蛋,果然一片滚烫,但她还是摇头:“应该算没有,”她有些摇晃着比划着酒碗:“你没看每次喝酒的时候都会撒出来一点吗?”
他原以为这个姑娘在外面打拼定是危机四伏,但看到她如此精明的模样也放心下来。
“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明江见他久久没有说话便问道。
“呃……还没想好。”
“你该不会是要卖货为生吧。”明江醉醺醺地将手支在下巴上,一下子笑出声。
易珩埋头想了想,他是以商贾的身份来益州查案的,卖货……应该不太难吧。
明江像是看透了他的心思,从板凳上离开,带着几分醉意笑意盈盈拽着他的袖子把他拉到了离水边更近的甲板上。
尽管她尽力保持平衡,但还是不小心绊了一下。
“小心!”他伸手拉着明江的胳膊,她也被拉的撞到了他的身上。
“谢谢。”明江不冷不淡地回了一句。
接着她指着水面里倒映着的那个一袭藏蓝色锦帛深衣的清俊少年:“你看看你这个样子像做生意的吗?”
他看了看自己在水中的倒影:“这衣服还算可以吧,怎么不像?”
“你看我们做生意的有哪个穿这么好的,”明江摇摇晃晃地险些摔倒,把住他的胳膊才勉强站稳:“你别看我们有银子花,可不还是被人看不起,穿成这样哪像做生意的,倒更像个富家公子哥。”
明江一边说着一边像船舱内走去,她用手扶着桅杆,靠在围栏上缓缓坐下来,双眼合上,像是睡着了一样。
易珩轻叹一声,无奈地走了过去,把一床还算干爽的被子从里仓的隔间拿了出来,轻轻地搭在她的身上。
“这被子还是你自己盖吧。”明江缓缓睁开眼,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易珩被吓了一愣,他着实没有想到她居然还醒着,他磕磕巴巴地问道:“为……为什么?”
她的眼神认真起来:“一看你就是没出过海,行船不盖被,因为就算是盖被也是盖凉被,反倒比不盖被更容易染上风寒。”
易珩尴尬地将被子收了起来,明江却突然打断了他。
“别别别,正好我拿着垫一下后背,这杆子,梆硬。”
她笑嘻嘻地接过被单叠得整齐,垫在身后。
易珩心里也觉得舒坦一些,好歹这份心意没有白费。
也许是今天睡的太多,他没有半分困意,他看着明江直出神。
说实在话,她长得的确算是好看,不过并不是当代文人墨客所推崇的典雅端庄,而是浓墨重彩般的张扬明艳。
她闭紧的双眼被柔软纤长的睫毛轻轻覆盖着,长长的眼尾微微上扬,原来因为缺乏营养而导致苍白的脸庞也有了一份红润,多了几分俏皮清丽。
他一直看着明江,突然她眼皮动了动,睁开了双眼。
易珩紧张地把眼睛合上,不敢再睁开。
明江看着一眼装睡的少年,把脑袋转到另一边又合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