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3章
这一夜过得似乎格外的快,明江迷迷糊糊的只觉得刚闭上眼天就亮了。
长安城中晨鼓咚咚作响,四人几乎一瞬间一骨碌爬起来,明江被突然传来的声响惊得差点摔在地上。
“现在……什么时辰?”刚刚有些缓过神的余曜磕磕巴巴地开口。
“五更三刻,开门鼓你没听到啊?”明江揉了揉眼睛,语气中还带着怒气,她可没想到刑部离城门颇近还有这样的待遇:“对不住啊余侍郎,我就是……就是太困了。”
易珩倒是神色如常,想必是在这种环境待惯了。
李霁华不紧不慢地:“易珩,你不是说今日前往西郊吗?”
易珩点头:“当然,不过不能在刑部启程。”
余曜也跟着他不住地点头,却发现易珩看着自己,惊诧地:“我家?”
余府门前已经停下一架车轿了,轿子是崭新的,靛蓝的轿帘耷拉在轿门前,由两匹马在前面拉着,看起来倒是十分气派。
易珩上前一步拉开轿帘:“公主先请。”
李霁华微微抬头看了里面一眼,轻车熟路的登上了轿子。
“明姑娘请。”
明江尴尬地笑着点了点头,脚搭着车轼,用手紧紧扒着门框,慢慢蹭着边登了上去。
易珩紧随其后上了轿,这时借着昏暗的光线看到,三个人促狭地挤在轿子里。
余曜上轿后一瞧,根本再容下第四个人了,他小声跟易珩嘀咕:“你……往那边躲躲,我上不来了。”
明江见状往李霁华那边挤了挤,却始终不敢靠的太近,昨夜看到她冷淡的样子,心里总是有点害怕。
易珩无奈之下只好往明江那边挪了挪,一侧的腿几乎贴到了明江腿上,他紧张极了,全身用力紧绷着。
明江也不好受,她不得不向后微微仰着身子,尽量里他远点,却不料碰到了旁边的李霁华,李霁华向后一仰,得亏她眼疾手快用手撑住,险些从软座上挤了下去。
明江声音微微发抖:“对不……对不起啊。”
出乎她的意料,李霁华只是扶了扶头上撞歪了的珠钗:“明姑娘并非有意,无妨。”
余曜不好意思的打着哈哈:“四个人坐有点太挤了,但这已经是我家里最大的轿子了。”
李霁华看了看在小小轿子里挤成一团的四人,叹了口气:“罢了,用我的轿子吧。”
真不愧为当朝公主,李霁华的车轿的确宽敞许多,四个人同乘也不显得那么拥挤,甚至轿门车窗全都是同普通门窗那样用窗纸糊好,相较之下也亮堂多了。
公主府服侍的侍女唤作琚月,小丫头不过十四五的年纪,却是分外机灵伶俐,瞧见了易珩便知道自家主子此行必有要事,也不多问什么,只听从李霁华吩咐备好车轿。
一路上,易珩和余曜二人也只是零碎的谈论些政事,说了几句就沉寂下来,四人离得远远的,各坐在轿子的四个角落里。
不一会,明江感到昏昏沉沉的,也许是早上没睡醒便被那架可恶的晨鼓吵醒,也许是这车轿中密不透风太过闷热,她只感到眼皮越来越沉,胃中一阵痉挛抽搐。
她微微探身想打开窗,却实在忍不住差点吐出来,只得用手死死地捂住嘴,发出一声闷哼。
“明姑娘,”李霁华听到声音不紧不慢地睁开眼,见到她的脸色后被吓了一跳:“你这是怎么了?”
明江看不到自己的脸,此时她脸色蜡黄,甚是骇人。
“我……兴许是没坐过轿子,太……太难受了。”
明江话音刚落就差点吐出来。
李霁华挪过去握住她的手,高声吩咐着轿夫:“停轿!”
车轿晃了几下便稳稳当当地停在原地。
她伸出右手为明江把脉,左手解下系在腰间的荷包。
她松开手,解开系紧的绳子,明江用余光一看,里面满满当当地塞着的竟全是各式各样的的小瓶小罐。
明江强忍着难受,仍不禁慨叹这位公主可真是太奇怪了,别人的荷包里装着铜钱和金银,而她的荷包里竟全都是药。
“麻烦你们二位把窗子打开。”李霁华一边从小瓶里往手心倒着细小的药丸,一边对易余二人说道。
二人即时手忙脚乱地推开了窗户,一阵清风席面吹来。
李霁华细心地把小药丸塞到明江嘴里:“吃完药,休息一会就好了。”
她把明江的头轻轻地靠在自己肩上,明江开始心中还有一丝抗拒,但她还是听话地靠在李霁华的肩上。
一丝一缕的清淡草药香气传来,明江并不知道那是什么草药的味道,闻见了只觉得一阵心安。
“明姑娘这是怎么了?”易珩见明江就这么靠在她身上便问道。
李霁华一改昨夜的冷淡,声音轻轻地,像是怕吓到身边的姑娘:“晕车,她方才说从未做
坐过轿子,想必是不习惯。”
“那她……没事吧?”
李霁华轻轻地帮她揉着太阳穴:“没事,我给她吃了药,休息一会即可。”
明江晕晕乎乎地靠在她肩上,甚至有些眷恋这一份似真似幻的温柔。
马车缓缓启程,窗外风景变换。
城中西郊树林,高大的白桦树和松柏交错成荫,遮蔽了刚刚透亮的天地。
车轿停下时一晃,明江也跟着往前一晃。
她缓缓睁开眼,好奇地看着窗外的一切。
“醒了?头还疼吗?”李霁华声音中似是不带感情。
明江见她自己居然还赖在人家的肩头,蹭的一下直起身讪讪笑着:“不疼了,多谢公主。”
再往里是还未拓宽的羊肠土路,马车行不进去。
一众人只好下车徒步行进。
清晨林中野鸟不知疲倦地叽叽喳喳叫着,两侧树木拥挤着道路两旁,几乎见不到一丝光亮。
易珩和余曜两人在前面开路,明江扶着李霁华紧随其后。
墨绿近黑的阔叶针叶遮蔽住前方小路,李霁华似是有些害怕,紧紧地攥着明江的衣袖,不停地躲着四面八方而来的树叶。
明江伸出胳膊用手拨着挡路的叶子,也挽紧了李霁华的胳膊。
潺潺流水声越来越大,易珩用力拨开前方树枝,眼前豁然开朗。
那是一片平坦开阔的高处空地,四周围着稀稀落落的杂草。
四人围在一起,小心地蹲下,生怕破坏了现场。
地面上浮着一层沙土,赫然留着现前打斗的痕迹。
易珩用手划了划地面,沙土中掺杂着斑斑点点的褐色血迹。
他站起身:“看来此处便是案发地点了。”
余曜挠着下巴:“那也收拾的太干净了,什么线索都留下来。”
“死者是被一把长五寸的长刃匕首穿腹而过,那么显眼的武器他定然不会带走,更不会带着刀出现在城内,所以一定会将凶器藏匿于林中,大家分头找找。”
李霁华看起来还是很紧张,依旧紧紧地捏着明江的手。
明江沿着下坡,小心翼翼地蹭着土坡的边,慢慢地滑了下去。
她紧紧地拉着李霁华的手,搀扶着。
明江沿着河边走着,一块石头踢落水中,激起一圈水泡。
忽闻得树叶簌簌的微弱声响,起初以为是起风了,明江并没在意。
但过了一瞬,那种预期中拂在脸上的凉意没有出现。
树林里有人!
以前在各地出货时明江也经常遇到拦路的匪徒,她也见怪不怪了,但这次……
明江凑近李霁华耳边,紧张地:“别出声,林子里边有人。”
一听这话李霁华害怕起来,她故作镇静,颤抖着小声问:“怎么办?”
“你就装作不知道的样子,别害怕,咱们先离开这,看他们有什么行动。”
明江拉着李霁华的胳膊离开,一副谈笑自若的模样。身旁的李霁华却想笑一下却怎么也笑不出来,嘴角不自在地抽着。
“趴下!”忽然间明江大声喝道,紧接着箭枝擦过树叶的簌簌声从身后传出。
李霁华听闻后慌乱低下头,明江迅速从腰间抽出匕首,将刀刃对着疾矢,箭杆擦着刀口偏转方向,向斜上方射了出去。
紧接着,一支箭,两支箭,三支四支……从林中如同暴雨中的雨丝般从林中窜出。
明江将李霁华推到一棵粗大的桦树后,无数箭杆直直地插在树干上。
“明姑娘!怎么办?”她看起来急得像是要哭出来,声音也微微颤抖着。
“跟着我,快跑!”明江拉着她的手急速穿梭在树林里,时不时地摁低李霁华的脑袋,她清楚地看见羽箭一次又一次擦着头上飞过。
她一边跑着,一边回头勘察,李霁华在身后踉跄着,也不知跑到了什么地方。
树叶挂着衣角匆匆略过,箭声越来越远,到最后已经听不见了,李霁华回过神时发现她们已经回到了最开始的案发地点。
余曜还留在那里,他见到二人的狼狈样子诧异地瞪着眼。
这时易珩也回到这里,手里还拿着一把长柄匕首,看样子他找到凶器了,见了她们的惨状也露出担忧。
余曜急促地:“你们这是干什么去了?怎么弄成这样?”
李霁华慌乱着,根本说不成一句完整的话。明江缓了口气,痛苦地咽了咽嗓子才发出声音:“有人……有人放冷箭,差点杀了我们,”她指了指身后的竹林里:“那里……河边,有埋伏。”
李霁华猛烈地点头,脸色煞白。
易珩凑上前,眼中尽是忧虑:“受伤了吗?”但突然意识到了于礼不合,又低着头向后退了几步。
明江分不清他是在问谁,他的目光像是看向她但又不敢确定,她没有做声,省的让人觉得自己是在自作多情。
“没有,我们两个都没受伤,得亏了明姑娘。”
“没事就好,刀我找到了。”易珩把匕首从刀鞘中抽出,刀刃上沾满了褐变的血迹,几人凑上前看着。
“现在怎么办?要交与圣上吗?”余曜咬了咬嘴唇,问道。
“我会向圣上秉明,下令查案,”他把刀插回刀鞘:“我们的行踪已经暴露了,此地不宜久留,我们赶紧离开。明姑娘,你带着公主先走,我和余曜殿后。”
“好。”明江点头,扶着李霁华急匆匆地返回。
易珩警惕地观察着周围,可除了时不时的几声凌厉的鸟叫声和风吹树叶簌簌声什么都没有。
回到城中,余曜陪着易珩马不停蹄地赶往宫中。
李霁华自小在深宫中长大,自然没经历过如此危险的境地,甚至回到了京城里依旧神情恍惚,不住地发抖。
易珩让明江带着她回到了刑部暂歇,等他们办完事情回来把她送回公主府。
李霁华端坐在太师椅上,紧绷着神经不肯放松。
明江给她倒了一杯热水放到桌子旁边,小心地坐到对面的椅子上:“公主……你还好吧。”
李霁华缓缓地用颤抖的手端起茶碗,押了口茶水:“我没事……我没事,谢谢你救了我,”她停顿了一下:“明姑娘,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明江松了口气,打开了话匣子:“我叫明江,江就是锦江的那个江。”
她笑嘻嘻地坐到桌子上,眼里闪着光问道:“公主,你的医术真得高明,当初在马车上我差点吐出来,吃了你给我的药不出一会就好了。”
“我母妃在入宫前娘家是医馆的,我自幼也和她一起学医学,一起习书配药。”
“原来是这样……”她夸张地点着头,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
“其实我应该向你道歉,我之前对你那么冷漠……”
明江摆手,晃荡着两条腿:“别别别,这我受不起。”
李霁华听后反而觉得更加愧疚了:“我当时也是……主要是你长得有些像一个人……”
“真的?”明江眼睛圆睁,从桌子上跳下来:“谁啊?”
“我的皇妹,她……我不大与她合得来。”
“也是公主……那我肯定与她没关系。”明江小声嘀咕着,她还以为能借此打听到自家族人的消息。
“她的母妃就是当今受宠的萧贵妃,这个人借她母族得宠在宫中肆意横行,尤其……和我最不对付!”李霁华说道此处语气骤然加重,带着隐隐怒气。
“那种恃宠而骄的人你少理她,”明江提起水壶往茶碗里又添了热水:“公主,我有些好奇,你们不都住在皇宫里面吗?就像话本子里写的那样。”
“我嫁过人了。”
虽然语气轻飘飘的,明江手中的水壶一顿,险些把水倒在碗外:“……不像啊。”
李霁华的语音骤然冷下来,像是入夜后冷清的月光:“只不过刚成婚两个月就和离了。长安城里尽人皆知,你也不必借此事嘲讽我。”
“我又不是长安人。”明江斜着眼一笑,把茶壶放回桌面。
这倒反是她自讨没趣了,李霁华不由得被噎了一下,悻悻地靠在椅背上。
明江翘起二郎腿往前一探身子,带了些许调侃意味:“为什么和离?你看看我,我都十七了,想嫁人还嫁不出去呢。”
“这么说你还比我大上一岁?”李霁华喃喃自语。
她叹了口气:“我们这些人,在年幼时就被安排好了婚事。十五岁刚刚及笄,就被迫嫁给一个活在别人言语中的陌生人。既然已经沦落至此,我也不敢奢求情投意合,哪怕是举案齐眉也好。”
“他竟然敢欺负你?”
“那倒没有,毕竟他还不敢对我怎样。只不过我们从成婚之日起就没说过几句话,冷言冷语更令人心寒。同在一个屋檐下不是陌路人却胜似陌路人,我实在是受不了便向他提出了和离。”
“这怕不合适吧。”
李霁华急了,瞪起杏眼:“怎么不合适?难道要让我陪着一块木头一辈子吗?我又何必要去费尽心思讨好一个不值得的人?”
“不是不是,我的意思是便宜他了,你脾气也真是太好,要我是你,肯定先把他腿打断再和离!”明江愤愤地说道,攥紧拳头抡了抡胳膊。
李霁华听了她的话不由得笑了出来。
“你别笑啊,我说的是真心话,我能娶到像你这样又好看又有才华的好姑娘肯定会好好待你,那种渣滓不配你宽待他。”
明江哈哈笑着,接着说道:“去年春,有个纨绔来我家提亲,当场就被我爹打了出去;隔日他又来找我,还带了一群混混想逼我就范,我抄起竹棍子就把他胳膊打断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比划着,嬉笑间仿佛不像是在说自己所遭受的往事,而像是在提及一件无关紧要的小插曲。
李霁华没有搭话,屋中陷入了沉默。
“明江。”李霁华突然说道。
明江猛地抬头,她并不知道叫她全名是什么意思。
“谢谢,”李霁华顿了一下接着说道:“你是第一个理解我的人。”
“不……用谢,同为女子,我都理解,”明江突然变得拘谨起来,她咬了咬嘴唇,小心翼翼地:“公主,你觉得……易尚书这个人怎么样?”
李霁华听到“易尚书”时愣了一下,过了半天才缓过劲来:“他……应该算是个不错的人。你问他做什么?”
“额……”明江被她突如其来的发问如同扼住了喉咙。
李霁华突然笑了,却看不懂她的情绪:“你看上他了?”
“那倒没有,”明江眼睛一眨也不眨,并不像说谎:“只不过觉得他与那些官员不同罢了。”
“我与易珩自小便在宫中长大,他父亲是开元年的刑部尚书,他如今也算是承父之志了,”李霁华垂下头把茶碗推到一边:“不过他父母皆在战乱时为国捐躯了。”
明江不由得错愕,心中五味杂陈。
“后来他就被宫人接入宫,交由我母妃抚养。那一年他也只不过刚刚四岁。”
她正说着,忽地抬头笑着看向明江:“你别看易珩这个人办案子的时候伶俐聪明的,和别人交谈时简直就是根又直又楞的木头桩子。”
明江不由得用手背挡着嘴哈哈大笑。
正说着,突闻身后传来脚步声,明江蹭地从桌子上下去,转身看向门外。
门外余曜阴着脸走进来,身后跟着的“木头桩子”也同样阴着脸。
明江忙乱地收起笑,隐隐感到不安。
“怎么了?”李霁华先开口问道。
二人都没有说话,易珩一个人闷声走到黑处的角落里。
“刚才说的他们该不会都听见了吧?”明江低声问着。
“就算听见了也不至于生这么大气吧。”李霁华忿忿不平转向易珩:“和你们说话呢!”
余曜皱眉急切地:“别说了。”
“到底怎么回事?”李霁华语气缓和下来,尽量平静地问着。
“易珩……他……刚才被免职了。”
明江内心错愕,久久不能平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