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5章
自打易珩离开之后,余曜每天面对的是刑部桌子上堆积如山的复审卷宗,就算是一天一宿不休息也看不完。
他极度痛苦地伏在桌子上揉着太阳穴,现在他能够理解易珩之前的抱怨了。
好在明日刑部的新尚书就该上任了,虽然不可能像易珩在的时候把卷宗一股脑全推给他,但分担一下也挺好的。
他微微晃着脑袋直迷糊,突然在意识还没完全消失的时候看到了眼前的人影。
“早知道你在这里打瞌睡,我就不该应了易珩来帮你。”李霁华伸出一根手指抵住他不断乱晃的额头。
余曜闻声艰难地睁开眼,见到是李霁华之后被吓了一跳,他从椅子上摔下来又连忙站起:“见……见过常宁公主。”
“我叫李霁华。”
“是是是。”余曜如同啄米般点着头,可他哪有胆子直称公主名讳。
李霁华一袭雪白衣裙,她把裙摆折了折,坐在椅子上翻看余曜签署过的卷宗。
“余侍郎,文采不错。”她一边看着一边说。
余曜听的一头雾水。
“对仗工整,填词恰当,文质兼备,的确是好文章,”她遗憾地摇摇头:“不过可惜的是,这样的好文章可不适合出现在刑事卷宗里。”
她把批过的卷宗整整齐齐地放在一边,紧接着抬头认真地看向他:“每个卷宗后面都是一篇堪比科举文章的论文,写得完就怪了。”
“那……怎么写?”余曜难堪地问道。
说实在他是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写,他从接到圣旨到正式上任仅仅半个月的时间,从来都没有认真学过这些东西。
当初是余老太傅亲自让圣上给他安排一个刑部里的位置,开始说得好好的是刑部尚书,可到最后就职圣旨一下却是侍郎,着实把他那个望子成龙心切的爹给气得不清。
但实际上是余曜自请圣上将尚书一职让给易珩的。
他自己心里清楚,自己没学过刑狱,做了刑部的一把手定然会弄得一团糟。
他这样心里想着,李霁华在桌子前已经开始动笔了。
他绕到李霁华身后认真地看着。
长篇卷轴米白的纸张上娟秀字迹寥寥数行,却是半句废话都没有,一针见血。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卷轴,露出惊喜的神采:“公主,你怎么会这个。”
“这还不简单,”她将饱蘸墨汁的毛笔搁在笔架上:“我之前是和易珩一起抚养长大的,你应该知道。”
“……知道啊。”
“他从十五岁开始就一直学刑狱,当时我也跟着沾光看了一眼。”
李霁华站起来给他让开座位:“写吧,剩下写不完的交给我。”
余曜感到脸上一烫:“好……多谢。”
锦江岸边,一艘船正在靠岸。
黄昏将近,余晖将世间万物都染成金黄,江面每一处波光粼粼,都闪烁着耀眼的光芒。
易珩从船上下来,眼前豁然开朗,抬眼一看就见到了他一生中所见过的最美的晚霞。
“快走吧,天马上就黑了。”明江已经走出老远,向他招着手。
她凌乱的发丝在晚风中摇晃着,就连眸子也染上了暖黄的阳光。
“你接下来要去哪?”
他摇摇头:“不知道,我想在客栈里应该不算太贵。”
明江像是被气笑了似的:“来来,我帮你算个账,你‘卖完货’需要多长时间?”
“少说两个月。”
她凑到他身边掰着手指:“一个月是三十天,两个月六十天,益州城里条件差点的客栈一晚怎么也要二百文,六十天也就是十二千文钱,换成银子是十二两,对吧。”
易珩还被卡在六十天二百文里,还没等反应过来她就已经算完了。
“你现在有多少两?”
“……十两。”
明江一副遗憾的样子:“大哥,那你怕是这两个月不吃不喝还要卖货才能赚够这些钱。”
“那你说我该怎么办?”
“来我们镇上啊,我们那里离城里又近,房租又便宜。”她看似大大咧咧地说着,眼里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到你们镇上住在哪?”易珩脑子一热脱口而出:“难不成住你家?”
刚说出这句话他就后悔了,他心里忐忑不安,生怕激怒了她。
没成想她一耸肩:“无所谓。”
易珩半张着嘴半天说不出话。
“你别用那种眼神看着我,我们家正好留出一间房专门给过路商客租用的,”正说着她露出奸商一般地笑容:“我们不论天收,论月收,一月收二两银子,两月才收四两,在城里客栈用得那些钱都够在我们镇上住半年了。”
“你怎么算得那么快?”易珩见她对这些数字脱口而出,诧异道。
“孰能生巧罢了,你还记得之前断定案发地点尚时候吗?”
“当然记得,你当时还没等我估计好位置就指出了案发地点。”
“你是靠地理位置估计,而我是靠算。估计的自然没有算的快,也没有算得准。”
易珩脸上露出好奇的神色:“怎么算的?”
“尸体移动的速度和长安护城河水流流速大致相同,算上大致抛尸时间就能推断抛尸地点。”
“这一点我也明白,可是护城河是蜿蜒曲折的,这该怎么算?”
明江故弄玄虚般狡黠一笑:“没事的时候多看点九章算数。”
“算了,瞧你那好奇的样子还是告诉你吧,你把河从每处拐点截断不就成了几段直河道,这是最快也是最有效的方法。”
他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原来是这样。”
二人一直向前走着,不知不觉中天边已经暗下来了。
“你这是要带我去哪?现在还没到吗?”易珩逐渐警惕起来,他有些不安地大声喊道。
明江走在前面引路,头也不回:“马上就到了。”
他谨慎地观察四周:“还是不麻烦明姑娘了,我还是回城里吧。”
“到了。”
易珩向前看了看镇碑——锦诚镇。
灯火通明的小镇的街道上人山人海,小地摊铺子占了大半条路,还有几个七八岁的孩子举着糖画挤过人群奔跑笑闹着,家家户户门前的灯笼彻夜点着,留着给晚归的过客照亮。
“阿江!回来了?”远处一个拄着拐杖的瘦削男人在远处挥着手。
“爹!回来了,带了客人!”明江欣喜地回应道。
明家算是镇上相对阔气一点的了,双层小楼独门独院,院子摆满了一盆一盆淡粉或者洁白的芙蓉。
“明江姐姐……”一个十一二岁的小男孩从屋子里飞奔过来投进明江的怀里。
明江半蹲下来和善地笑着摸了摸男孩的头使二人视线平齐:“姐姐这有好吃的,特意给你从长安带回来了。”
“什么啊?”男孩睁着清澈明亮的眼睛,一脸稚气地看着她。
她把包袱解开,从里面拿出一个油纸包,里面包着已经碎掉几块的酥皮糖瓜。
他欣喜地从里面捏起一块看起来比较完整的球形酥糖放在嘴里。
“我已经长大了,不爱吃这些甜的东西。”男孩一边嚼着,一边含糊不清地说,看起来很滑稽。
明江将手里的油纸包递给他,笑呵呵地看着。
“江儿!都什么时辰了还不回家,别总给明叔叔添麻烦!”
对面小平房黑漆漆的小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个三十八九岁左右的中年女人举着锅铲喊着。
易珩这个时候听得一团乱麻,他现在搞不清楚这个中年女人和明江有什么关系。
“娘!就来!”男孩把油纸包一团风也似的跑到了对面。
女人嗔怪着拍着儿子的脑袋,一下把他揽回院中,她突然看到明江,瞬间变得笑容满面:“明江回来了,今儿到赵姨这儿聚聚?”
明江颇有礼貌地笑着回应:“不了赵姨,今儿家来客了,改日再聚。”
“也好也好,我得腾出功夫教训这个贪玩的混小子。”赵姨笑着,一只手缓缓拉上了小门。
明江转身瞥见了易珩疑惑的神情解释道:“赵姨刚才叫的不是我,那孩子叫赵泮江,所以他娘叫他江儿。”
她脸上挂起了俏皮的笑:“益州临江,好多人的名字里也带江字,这就好比你们长安人有很多叫‘京生’,有钱人家的小姐叫什么月,富家少爷叫什么玉一样。”
易珩听着不由得尴尬地猛咳一下,她的这一席话连带着他也中标了。
“阿江,去买些新鲜菜,”明江父亲把拐杖放到地上,蹲下来打开角落里上了锁的小柜子,从里面翻出一串大钱:“今天有客人,别像平时似的扣扣搜搜地省钱。”
明江把他扶起来,接过那串钱,笑着道:“知道了爹。”
“多买点肉,要肥瘦梅花的。”他在后面高声嘱咐着。
“知道了——”
正厅里摆着一张简陋的桌子——说是桌子,其实就是一个架子上摆着一块正方形的木板,桌子旁放着四个圆凳。
明江父亲一只手扶着拐杖,另一只手拄着桌子,看起来十分吃力。
易珩见状连忙扶着他坐下,拎起茶壶倒了一杯茶送到他面前。
“在下明华年,多谢这位小兄弟,还未请教……”他把拐杖靠到身后的墙边。
“明先生不必客气,我姓易,单名珩,王行珩。”
“啊……那你和我家阿江……”
“我是长安来到这里做生意,来时遇了暴雨所以落了水,亏得明姑娘出手相救。明姑娘说您这里房租便宜,就想着暂住一段时间。”
“原来如此。”他一脸狐疑地看着俊逸清朗的少年,还以为明江背地里搞什么鬼。
“易公子,别客气,你自己倒茶就好,我这腿啊不太方便,”他正说着轻叹一口气:“这是掉进冰窟窿里的后遗症,当时还年轻也没当回事,后来呢老了,腿一到阴雨天就疼得不行。”
说着他像是想起了什么,摇头无奈地笑了笑。
“爹,我回来了。”
明江一遍说着一边把身上大包小包放在桌子上,从堆积如山的蔬菜里拽出一根拴着肉的草绳:“照您说的,梅花肉,您瞧瞧这肥膘,白白净净的,再看看这红肉,精瘦,新鲜地很……”
明华年脸上也挂上喜色:“今儿有客人来,弄个清煮荠菜肉丸,多放肉馅少掺菜梗子;再来个焖豆角,剩下的……”他看着桌子上堆积如山的令人眼花缭乱的各样蔬菜:“剩下的你自己看着做吧,我去劈柴火。”
他转头向易珩说道:“易公子你自己在这坐着啊,饭菜一会儿就好。”
“额……明先生……”易珩见两人都忙活开来也不好意思坐享其成,也急忙站起来。
明江按住他:“哎……你可是贵客,怎劳你亲自动手。”
“那我帮你把菜送到厨房总可以吧。”
明江走在前面拎着翠绿还滴着水的芹菜,易珩抱着一堆他都说不上名的菜。
他把菜放在小厨房的灶台上,明江坐在小板凳上拿着火钳从黑漆漆的灶间中扒出烧过的碳灰。
他指着形似竹笋的一个东西:“这是什么?”
她回头一看脱口而出:“茭白。”
“用我帮你切吗?”
“还没洗呢,切什么?”她拾起角落里靠着的扫帚将黑灰扫成一撮扔到簸箕里:“你帮我到后院水井里打桶水来吧,木桶在那边。”说着她伸手指了指角落。
“好。”易珩提起角落的木桶离开了。
等他回来的时候案板上红润白净的肉块已经被切成了臊子,明江拿着菜刀铛铛铛地用力剁着肉馅,每剁一下都像过年敲鼓一样铛铛作响,生怕别人不知道今天家里买了肉一样。
“会洗菜吗?”
他被这么一下问住了:“啊?”
“会洗菜吗?”
他硬着头皮:“……会。”
明江客套地笑着:“麻烦易老板了。”
洗菜有什么难的,就是把菜放进清水里冲一冲涮一涮,下了锅谁又知道洗没洗干净。
易珩这样想着,拿出一把荠菜漂洗着。
她正剁着肉馅,余光一瞥顿时懵了:“那菜上还带着泥就算洗好了?这吃了不得坏肚子?”
她把刀放在案板上,接着走过来把菜都放进木桶:“你看这个菜根上还有泥,你得上手把泥搓掉才行。”
“哦。”易珩有些不好意思地将滴水未沾的手悄悄背到身后。
明江终究是不放心,自己动手把菜重洗了一遍。
易珩看到菜板上摆着的刀,决心去帮着切菜。
然而却举着刀不知从何下手,他小心翼翼地下刀,生怕把自己的手割到,最开始左手抵着菜梗,右手下刀。到最后他左侧胳膊整个不自然地抬起,只用单侧手下刀切菜。
直到他切出一指宽的黄瓜片时明江终于忍不了了。
她接过刀气恼地:“大哥,你这哪是黄瓜片,这是黄瓜块。”
“那……你能把它再切成片吗?”
她瞪了他一眼,将刀转了个面,用刀面把“黄瓜片”拍成碎块:“改成凉菜吧。”
整整半个时辰,易珩除了帮忙递菜端菜什么都帮不上忙,其余时间都只能干巴巴地站着、望着大锅里翻腾着的美味。
“爹,开饭了!没劈的柴火就放那吧,一会我收拾。”明江端着最后一盘菜放在桌子上向院里招呼着。
“来了。”明华年拄着拐杖缓缓走着,易珩连忙上前将他扶过来。
三人落了座,明江熟练地拿着一只空碗每样菜都夹了一点,接着起身走到对面。
“这是……”易珩疑惑地。
“哦没什么,阿江是给对面那娘俩送菜,说实在话,她那一家子也挺不容易的,前几年战乱她家男人被人强征去打仗,结果没回来……真是可惜了……”明华年慨叹着。
只一会儿明江就回来了:“吃啊,一会儿菜都凉了。”
易珩看着一桌子菜,几乎每盘菜里都加了麻椒,他举着筷子半天不知道该如何下手。
他看见离他最远的那盘菜,清一色绿生生的,应该没有多辣。
他费力地夹到菜,就着米饭送进嘴里。
然而,在那一刹那仿佛有无数利刃仿佛刺穿了舌尖,紧接着火焰在伤口处跳跃着,灼烧着喉咙,热浪窜上鼻腔,连眼泪都被呛了出来。
他慌乱中倒了一杯水,然而热茶就像是火上浇油,出于礼节才没有一口水全喷出来,他强迫自己把这一口热水全咽下去,面目狰狞。
“快去给倒杯凉水!”明华年见状急切地。
明江应了一声便急急忙忙地拿着杯子打水去了。
她将凉水递了过去,易珩接过来便一饮而尽。
他擦了擦眼角被呛出来的眼泪,缓了口气:明姑娘,你这次又救了我一次。”
“那盘菜加了山葵和麻椒油,我怕你受不住特意放到离你最远的地方,你看看……”说着明江忍俊不禁,噗嗤一下笑出声。
明华年瞪了她一眼,她瘪着嘴强忍着笑。
一天很快就在欢声笑语中过去了。
芙蓉花的嫩绿叶子随着晚风轻轻摇晃,柳树纸条垂下在风中轻吟浅唱。
易珩看着这一切,陌生而又美好。
益州的宵禁远没有长安管得严格,此后好几天,他几乎都是在临近深夜时才从外面回来。
傍晚的万家灯火已经熄灭了,留给他的只有无变无尽的黑暗,他讨厌黑暗,黑暗总会让他回忆起那段他不想回忆的过去。
然而,每次他踏进院子的时候都会看到一盏明晃晃的灯笼挂在最显眼的地方,温暖的烛火照亮着小院的每一个角落。
风卷携着深夜的凉意,他站在院子的土地上向楼上望去,二楼拐角处的屋子窗户微微留着一个缝隙。
他微微笑着,朝着那个方向略略低头致意,接着回了自己租的那间小屋。
明江在楼上看见他进了屋,从椅背上取了件外衣披在身上下楼,熄灭了那盏灯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