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花明
江南初冬的夜里,天空阴云密布,不见星光,地上的映月山庄却灯火通明,尤其是位于偏僻处的一方小院,灯火更是亮如白昼,到得午夜时分,屋内院中仍满是忙碌的人影。
伴随着丁丁零零的玉佩金饰相撞之声,一个魁梧的身影闯入夜色中,他提着繁复的袍子,脚下步伐片刻不停,带起一阵风直冲入小院中,差点将门口捧着药箱的弟子撞翻。
“盟主——”众人见来者,纷纷行礼。
“别这么叫,怪生疏的。”吴中友摆摆手,边喘气边问道,“玉山怎么样了?”
“不知道,晌午就进去了,也不知道谈坊主解毒解得如何了。”织锦答道。
其时,夏橙、怀无、贺来等人俱在檐下,目不转睛地屋内,面上都带着担忧。屋中人影幢幢,怀夏坊的弟子忙前忙后,不时还有人端着带血的盆子出来。
夏橙手中抱着一个长条形的大包裹,见吴中友风尘仆仆的模样,问道:“你怎么才来?”
“不说了,好不容易从微州逃回来,结果在淮州城里碰见百花台那帮叫花子在打架,自己人跟自己人过不去算什么事啊,我劝了老半天才劝住。”吴中友一面抱怨着,一面大摇大摆地坐到院中的石凳上。
吴中友余光忽见夏橙手中的包裹露出了一角,定睛一看,诧异道:“玉山把玄度送她的映月双刀给你了?”
在众人的怒目之下,他立即意识到方才说错话了,慌忙捂住嘴。
夏橙默默将双刀重新包好,继续望着房中的人影出神。
杜雪衣最终仍决定用谈绍的法子,以争取能快点去京城。谈绍依言做了安排,只用了一日便准备妥当。
在解毒之前,杜雪衣特地将夏橙叫了进去,笑着冲她说:“阿橙,而今我自身难保,现下闯得够刺激的吧?”
夏橙红着眼,一时不知道怎么说才好。
杜雪衣见她如此,强撑着起身,伸手拍拍她的肩膀,安抚道:“谈绍说他有八分把握,但就算解了,之前跟你承诺的,让你成为天下第一刀的事,约莫也是实现不了的”
“玉山姐”夏橙哽咽着打断。
“嘘,”杜雪衣伸出食指抵着唇,示意夏橙听她讲完,继而将床头的映月双刀递到了夏橙面前,“所以作为补偿,我想把这映月双刀赠与你。”
夏橙杵在原地,不肯接。
杜雪衣举着刀的手已有些颤抖,她往前一步,语重心长道:“虽然你不适合用长刀,但这短刀却有如是为你量身而造的,若用它,定能如虎添翼。而且,你以后要是遇上个会长刀的,两人双刀合璧”
夏橙正想推脱,杜雪衣手上却没了气力,双刀立时脱手,万般无奈之下,夏橙只能上前捞起。
杜雪衣的房门被猛地从里头撞开,夏橙的思绪骤然被打断。
谈绍那个小师弟慌里慌张地跨过门槛,众人见状噌的一声,全部冲上前。
“阿龙,里面怎么样了?”贺来问道。
“快,快把钱牧找来!”阿龙一边擦着满头的大汗,一边紧张说道。
“钱牧?”吴中友不明所以,“他现在可是斩风堂的堂主,钱老的烂摊子还没收拾好呢。而且人家现在在烟州,一来一回,至少得五六天吧?”
“究竟怎么了?”织锦沉声问道。
“蛊虫有问题。之前虽已听玉山姐姐、飞景哥哥、钱牧他们说了,但可能有一些细节被遗漏了,想问问他是不是还知道些什么。”
“什么问题?”
“严重吗?”
“来得及吗?”
“现在还不知道,师兄发现不太对,就说得赶紧找钱牧问问。具体怎样,现下也不清楚。虽然我们对蛊不了解,但这么多年,我们一直都在研究如何用毒抑制蛊虫。而且都是百毒门的,我们也看出来这古怪绝不可能是谈凤干的。”
“所以呢?”
“所以我们怀疑,梅大可能暗中动了什么手脚。”
“我去找。”吴中友自告奋勇。
夏橙一把将他拽住,神色带着嫌弃:“怀无已经去了。”
吴中友:“???”
夏橙面无表情:“他听到要找钱牧的时候,就已经翻墙走了。”
杜雪衣时而昏睡,时而模模糊糊半醒着。
朦胧中,她感到四周气味难闻至极,其中还夹杂着血腥。
周遭一直喧闹不已,忙碌的脚步声,水流声,银针与布摩擦之声,锅碗瓢盆碰撞之声,后来远处又传来争吵之声,再后来又有哭声、喊声,直到最后索性都混在一起,完全分不清楚。
她睁不开眼,只隐隐感到窗外的日头暗了又亮,亮了又暗。
杜雪衣感觉自己就像是个与周遭完全断绝,毫无参与感的旁观者,对于一切都有心无力,唯有心头时不时传来的剧痛,提醒自己仍留在这人世间。
直到后来,她半醒着的时候越来越短,她再没有做梦,也再没梦到李征鸿。
她仿佛堕入漫无边际的黑暗,不见他人,不见己身,不见来路,不见归途。
不知过了多久,处于混沌黑暗中的杜雪衣,忽的察觉到远处隐隐若有光,她迷茫地往那处而去,随即感到一股暖意注入心房,继而流向四肢百骸,缓缓将疼痛驱散,同时也把她拉向光明。
顷刻间,周遭大亮,豁然开朗,柳暗花明,鼻尖香气扑鼻。
恍如隔世,她睁眼时,一道晨光自窗棂落在床头,令人见之心情明媚。眼神往下,只见床旁不远处立着一个极大的背影,笨拙又忙碌,瞧着竟有几分熟悉。
那人听到声响蓦地转身。
“林大夫?”杜雪衣的声音有些沙哑。
此人不是别人,正是林家寨的林大夫。
“玉小姐好呀,才几个月没见,您怎么又把自己搞得乱七八糟的?”林大夫臃肿的身躯一屁股坐在木凳上,整张木凳发出即将崩坏的哀嚎声。他面上堆满了笑容,神情生动活泼,看不出半分担忧之色,“寨主要是知道了,嗯”
好像林未期知道了也不会怎么样,林大夫顿了顿,有些尴尬地笑笑,正想着换个话题聊。
“你醒了!”房中传来另一个激动的男声,吓了杜雪衣一跳。
只见吴中友三两步窜到床头,面色竟有些苍白,方才他坐的位置正好被林大夫庞大的身躯挡住,是以杜雪衣也没注意到。
“林大夫可是厉害得紧,回春妙手的师弟果真名不虚传。”吴中友满脸兴奋,使劲拍了拍林大夫的肩膀,其身下的椅子又发出绝望的哀鸣。
林大夫腼腆一笑,身子都坐直了,正想回点什么,却被吴中友打断:“要是之前就知道他就在林家寨,我们还需费什么功夫?怀无特地跑去烟州,到现在还没回来呢。别人不知道就算了,玉山你怎么也不知道?”
“其实我就图个清净,不想让人知道。”林大夫谦虚道。
杜雪衣不禁回忆起在林家寨自己那方小院,自己被林大夫这个话痨吵得头疼,而今又加上个吴中友,杜雪衣忍无可忍:“所以你是江南人?”
林大夫似乎没听到杜雪衣所言,继续和吴中友一起抢着将这几日的事情说了一遍。
杜雪衣没力气跟二人计较,索性安静地竖着耳朵听起来。
其时原来已是十月初八,距自己开始解毒已过了五日。十月初三晚,谈绍等人发现蛊虫不对,进而怀无连夜前往烟州找钱牧。
与此同时,杜雪衣的情况却不容乐观。谈绍以毒制蛊的法子,因梅大这个变数而宣告失败。据说,梅大给谈凤饲养蛊虫的梅花瓣上,似乎带着另一种奇毒,初时全然看不出来,然一旦想用毒将蛊虫引回心脏,便出问题了。蛊虫已非纯粹的蛊虫,更像是蛊和毒的结合物,即是蛊也是毒。这也是《百毒经》分裂之后,百毒门众人的盲区所在。
若是多给几个月研究,或许可能寻得解法,但没时间了。而且以毒制蛊的法子已经开始,一切就都回不了头了。
众人也不知在期待什么,轮流给杜雪衣输真气,如此绝望地强撑了一日后,消失了快半个月的林离竟然回来了,还带来了师弟——林家寨的林大夫。
林大夫的到来有如天神下凡,不仅来得及时,还带来了全新的解法,更甚者这解法不仅与谈绍的方法不冲突,原理还颇为相似,只是用的药不同而已。一个是用剧毒封住,一个是用奇药和功法。
他的第一步,是用温性奇药配合内力注入心脉中,暖流自心脏流向全身,一方面将体内所有毒,包括蛊虫的、谈绍的尽数化开,并逼出体内,另一方面,蛊虫喜暖,会纷纷朝心脏处聚集。待到时机一到,再用寒药封住心脉,将蛊虫困住,而蛊虫遇寒便会进入休眠状态,毒性自然也不会散发出来,届时再把剩余毒排出,便可无碍。
绕来绕去,就跟勾心斗角的大戏一样,杜雪衣听着就头大。
“不过这噬心可是奇蛊,我的方法虽然也可用,但时间会更长些。每隔九日需注入一次内力,直到九次之后,方可用寒毒封住心脉。”林大夫体型肥胖,又滔滔不绝说了许久,已是气喘吁吁大汗淋漓,但他说时却仍眉飞色舞,丝毫未有消停之势,“这次真的太感谢银刀门的人和吴盟主了。”
“哪里哪里,玉山表妹也算是半个银刀门的人,说感谢的话,我们还要感谢林大夫及时赶到出手相救呢。”吴中友客气地回应。
什么叫半个?!!杜雪衣差点按捺不住要骂人,要不是因为自己没力气不!要不是看到吴少刚给自己输了内力,早就指着鼻子开骂了。
“玉小姐,你可别用太大劲啊。”林大夫见杜雪衣要坐起,赶忙制止,“您现在就是个药罐子,不对,是个毒药罐子,比您以前的身子还更虚弱呢。”
“虚弱?”吴中友一脸震惊地瞥了怒目圆睁的杜雪衣一眼。
“你是不是觉得四肢都十分沉重,甚至难以动弹,吹着寒风整个人就跟要倒了一样?”
可惜,失了触觉的杜雪衣对于林大夫说的这些,全部都感受不到。只在移动的时候,觉得心脏隐隐仍有些痛感而已,但和之前比起来,这点小痛简直不值一提。
正想着,也不知林大夫是怎么了,猛地站起,拍了拍胸脯,信心满满道:“放心,过了这几个月,林某人保准玉小姐和以前一样活蹦乱跳的!”
杜雪衣:“”
“那,会不会有什么后患?”杜雪衣好不容易找到一个空档,问道。
“我治过,他现在还很好,只是”
“什么?你只治过一个?!!”吴中友激动地跳起来,他这高大的身材可不是徒有其表,杜雪衣感到整间房子好似都震了震。
林大夫有些不好意思:“这不是重点好吧。”
杜雪衣难得对林大夫的话深表赞同。
“方法是理论,是最重要的。我研究了几十年了,但要真遇上这种情况,哪有那么容易啊?医缘啊医缘。”林大夫又把自己说激动了,双眼炯炯发亮。
这表情杜雪衣见过,和第一次见他时一模一样,他当时正感叹自己居然吃了毒药没死。
杜雪衣刚对他有了一刻改观,此时白眼都快翻上天了,忍不住咳了咳。
林大夫才想起她的问题,犹豫了片刻,神情有些古怪:“你和姑爷怎么样了?听寨主说,你们退婚了?”
“退婚?”吴中友嘴巴张得跟个瓢一样,满脸震惊之色。
杜雪衣不知为何会莫名扯到这个话题,几乎也是脱口而出:“我跟他什么都没有。”
“那就好那就好。我当时听了还痛心疾首呢,你们可是真的般配”见杜雪衣剜了自己一眼,林大夫只得将到得嘴边的话咽下去,复又说道,“反正只要不成亲就没事了。”
“怎么感觉你在故意刺激我?”吴中友闻言,一脸绝望地跌坐在椅子上。他和林泠的婚期就定在下个月,听到成亲一词,立即又勾起了他的伤心事。
杜雪衣噗嗤一声,幸灾乐祸地笑起来,但心头却是一沉。
吴中友没有听出来,但她可不是傻,不能成亲意味着什么,她很清楚。
这之后,众人也来看了她。待到所有人离开后,杜雪衣艰难地从枕头底下取出一封信。
那是前几日织锦带来的,当时她听织锦说余玄度的信来了,其实是他寄了两封信,有一封正是给她的。
杜雪衣将信摊开,娟秀的字体映入眸中。
——“玉山,今日京城初雪落,漫山素裹银装,然于石缝之中,却窥得山花一朵。
——不知为何,见之,便急欲与汝说。
——待得春暖冰消,吾归之时,山花开日,可愿同游?
——玄度,元丰六年九月廿九日”
字迹很像上一封信,但银刀门就是在江湖上送消息的,她只扫了一眼,便看出两封信的写信人握笔方式完全不同,力道的着重点也不一样,决不可能出自同一人之手。
杜雪衣轻笑一声。
知她时日无多,他终究是忍不住露出了情。
他虽然极力掩饰,但杜雪衣和他互通了这么多年书信,又怎会察觉不到?又怎会分辨不出?
她几乎肯定了。
杜雪衣缓缓将信放下,对着信上不知是谁的字凄然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