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心乱
喧嚣散去,天已全黑,屋中一盏油灯,照着织锦和杜雪衣两人。灯火被透过窗缝的冷风吹得摇曳不停,二人的影子也跟着摇摆不定。
“你确定吗?不再等等?”织锦起身将窗重新关好,复又在床沿坐下,“大家都在想办法,没准会有转机。”
“谈绍不也说了,再等等,可能连半年寿命都没有。”杜雪衣拍拍织锦的手背,轻轻笑道,“谈绍跟着云姐这么多年,我信他。”
“可就算只有半年,也不会好过。”织锦看了看杜雪衣上衣的心口处,上面已经满是褶皱。
杜雪衣把头靠在床沿上,眼睛盯着房上的梁,说道:“可能我不喜欢冒险吧。没时间了,至少把半年先保下来,将要做的事情做完。”
“大家都说你行事嚣张狂妄,却不知你事事都会为自己留后路。看似嚣张,其实都不过是你得心应手的事罢了。但如今你已没了绝世武功,又怎么还能像之前一样?”织锦言语中隐隐带着责备之意。
“这次就是因为你不想冒险。飞景在你们刚走那天过来,说他想跟玄度换个身份,在我们反攻时偷袭。我们见了他的武功,着实不在玄度之下,甚至与钱斌不相上下,便答应了,谁知?哎”
杜雪衣辩道:“若不是这样,现在就是飞景了。云姐的药只能护他半年,半年后还不是跟我现在一样,有何区别?他还是个活生生的人,而且还小,不像我”
“而且我也不知道,我这居然还能感到疼,也算是不枉又回了趟人世”杜雪衣说到激动时,又扯到了疼痛处,只得停下来。
“你”
杜雪衣缓了片刻,抬眼见织锦有些失神,想到她那日收到信时的模样。要知道,织锦向来都把自己的情绪掩饰得极好,很少让人看出喜怒。
杜雪衣不禁问道:“怀慎怎么样了,他知道了?”
“嗯。”
“这么多年瞒得这么好,还是被捅出来了。”杜雪衣叹了口气,“他虽然还小,但也有知道的权利,有选择的机会。而今要他置身事外,也是不能了。”
织锦不语。
“他爹呢?”
“离开京城了,但一直没消息。”
杜雪衣诧异道:“连银刀门都没消息?”
织锦点了点头:“那之后,银刀门自己都乱套了,也顾不上查。但如今再查,却全无消息。”
杜雪衣忍不住道:“当时你就应该跟他走”
织锦闻言倒是释然一笑:“本就不是一类人,走了也没意思。”
“行,你也就这么说而已。最后还不是把怀慎给生了下来?生了还不要。”杜雪衣数落道。
其时屋外寒枝被风吹折,哗啦哗啦地响了好一会才停下。
这声音让杜雪衣想起了那个“梦”:“对了,你知道我的墓在哪吗?”
“怎么想起问这个?”织锦回过神来,说道,“听柯为和说,在京郊的青溪山上,也就是传闻中,你们殉情的那条溪旁。”
杜雪衣将“梦”中的所见所闻同她说了一遍。
“你说,这些会不会是真的?”杜雪衣身临其境时还不觉得,此时说出口,自己都觉得荒诞。
“有可能,毕竟连你都回来了不是吗?”织锦却很严肃地分析起来,甚至开始想下一步该怎么做,“这样,我写信寄给柯为和,让他详细描述一下你墓旁的情景,同时让他盯住最近进京的人,特别是投靠太子的。”
边说着,织锦又似是想到什么一样:“你方才说得林离的师妹,不知道会不会有牵扯,我让人暗地里去查一查。不过你们毕竟是一家人,而且他如今劳心劳力想着给你治病,不宜直接问,还是旁敲侧击为妙。”
织锦向来如此,一说到正事便能立刻沉浸其中,此时脑中开始布局,全然忘了不久之前二人还在说着儿女情长。
杜雪衣安静地靠着床沿,听织锦滔滔不绝地讲着,不知不觉掌心都被汗沁湿了,不知过了多久之后,屋内终于归于安静。
“织锦,他是征鸿吗?”杜雪衣的声音很小,但说时人和声都不自觉地发颤。
织锦方才说什么,杜雪衣一个字都没听进去,她将全部时间都花在说服自己,或者说是鼓励自己问出这个想问却不敢问的问题。
她也不知道自己何时变得如此窝囊。
“雪衣,你在想什么呢?”织锦原本还沉浸在思考中,听到杜雪衣冷不丁问了这么一句,猛地站了起来。
“他去京城了。”杜雪衣又低声续道。
她心中有诸多猜测,但面对眼前激动的织锦,她也不知自己为何会鬼使神差地说出这个完全不算原因的原因。
“我在沙狼身上找到老杨柳的令牌,就是太子没跑了我必须去京城查清楚。”
“雪衣,李征鸿已经死了,你”织锦已经意识到自己方才有些反常,又坐了下来,哽咽着将杜雪衣的手握住,“你是不是又梦见他了?”
杜雪衣茫然点头,低头不再说话。
织锦见她如此,几度犹豫,终是从怀中取出一封皱巴巴的信,放在杜雪衣手中:“这是余玄度临走时留给你的信,他让你千万等他回来。”
杜雪衣将信紧紧捏住信封,迟疑了片刻方才打开。
眸光在看到信中字迹时瞬间暗了下来,杜雪衣将这封信反反复复看了又看,甚至连空白处都拿近了颠来倒去地研究,生怕遗漏了什么。
她同李征鸿这么多年聚少离多,几乎所有的感情都寄托于信中,自然对他的笔迹、语气再熟悉不过。但在这封信中,杜雪衣丝毫找不出李征鸿平日里的语调,甚至连字迹未有半分相像。
“织锦,你能帮我找找看吗?有没有他其他的书信,或者只是写的字也好。”杜雪衣的语气近乎是哀求。
织锦否定了,事实也摆在眼前,杜雪衣不清楚为何仍不肯放弃,饶是自己都觉得荒谬。
埋于心底的执念,死灰复燃的情感,失而复得的妄念,虽然这些在这封冰冷的信面前显得格外可笑,但压抑已久的感情却已然在心中撕出了道口子,正滔滔不绝地涌出来,堵都堵不住。
织锦从未见过杜雪衣这种语气求人,恍惚间,又听杜雪衣再次用哽咽且沙哑的声线,从信的第一个字开始读起:
——“玉山,好生将养,吾往京城寻药,勿念。待吾归来”
“门主。”
院外有人唤织锦,待到织锦回屋时,杜雪衣眼神呆滞地坐在床上。
“余玄度来信了,我们看完就给你拿来。”织锦说道。
杜雪衣抬头,眼底未起任何波澜,但一颗泪却悄然落下,恰好滴在信的落款上,余玄度的名字当即被晕开了些许。
“雪衣,别胡思乱想了,余玄度就是余玄度。”织锦拍拍杜雪衣的肩,安抚道。
她临走前还反反复复叮嘱杜雪衣:“解毒的事你再好好想想吧,还能再等一两天的。”
杜雪衣原本想撑着到大厅看信,然而她试着站起来就已经是拼尽全力,此处到大厅的路更是遥不可及,她只得暂时打消这个念头。
房中又渐渐归于冷清,她又拿起信,继续念起来——
——“待吾归来,汝定会无恙。余玄度。”
李征鸿的情感,向来是热烈而直接,跟杜雪衣在一起是如此,信中言语也是如此。他的言语宛若烈火一般炙热,无数个孤独寒冷的日夜,杜雪衣读之,心中暖意久久未能消散。
至于余玄度,虽只接触了短短几个月,但杜雪衣自认对他也算有些认识。他是个沉默寡言之人,性格凛冽,像是一块坚冰。他的言语和他的行事风格一样,简洁而克制,但仅仅冰冷的几个字,杜雪衣就能看出他掩在坚冰之下的情感。这封信如是,在逸州石窟寺中的暗道中,他说的“求之不得”亦是如是。
这样看,他们似乎真的不是同一个人,而且杜雪衣对织锦一直都是深信不疑。
但是这件事,她却不愿相信。
杜雪衣定了定神,捂着心口踉跄起身及至窗前,她伸手推窗,寒风刹那间撞入屋内,将杜雪衣鬓间的发丝吹得遮了眼,她呼出一口气,一团白烟也跟着融入寒风之中。
就算感受不到冷暖,看这被风刮起的事物,听这脉脉飕飕的风声,心中也会泛起一丝寒意,头脑亦会跟着清醒几分。
人的性格、行事风格可能会变,信亦可伪造,但日常习惯、具备的能力却很难改变。
她自抚仙镇茶楼再遇余玄度时,心中就已泛起过此念头。只不过经过她无数次“验证”,这个推论屡屡被她自己推翻。原因各种各样,诸如他端个小茶壶的手在抖,他天真地将百晓生夸张的故事信以为真,他辨不清余玄度最敏感的红色,他会射箭而李征鸿不会等等。
这之间因为余飞景的存在,产生了许多误会,但澄清之后,她反而不敢再去想这个问题。每每她推翻这个想法时,都觉得又失去了一次李征鸿一样。
所以当她看到余玄度很会吃辣时,心中燃起一股莫名的怒火。要知道杜雪衣向来无辣不欢,一身好厨艺却只做辣菜。但李征鸿却全然碰不得辣,每次被杜雪衣骗着吃完都会狼狈不堪,嘴肿脸红甚至咳嗽不止,二人对此也头疼不已。
而今看来,这些悉数源于自己之前对李征鸿的了解,但她真的对李征鸿了解吗?
她扪心自问,自打二十岁那年初遇李征鸿,到后来定情、成亲,五年来,二人一直聚少离多,大多时候都是靠书信来维系情感。自己可能真的不太了解李征鸿。
她反过来思考,是什么让她现今不顾一切地认为余玄度便是李征鸿的。
她将这个问题又翻来覆去在脑中想了几遍——发现不是因为他马术好,刚好也会九曲天河阵,也不是他的武功看上去很像受过正规的军中训练,更不是他对自己不知从何而起却一往而深的感情这些最多只能算是辅助的论据。
最有力的证据,杜雪衣思来想去,竟然是余玄度打的蝴蝶结和自己打的一模一样,十分工整漂亮,而且永远都是左边绑带在上。
她至始至终,只教过李征鸿。
当然也正是因为这个事,她未加思索就将余飞景认成了余玄度,进而导致了自己身中噬心之蛊。后来余玄度说那是他绑的时候,杜雪衣惊于自己居然将二人认错,并未细想。待到在地道心中产生怀疑时,她才猛然想起此事。
普天之下,这种方法独一无二。
所以,余玄度才会在石窟中掉下山崖后,同自己说“我倒觉得我们有吉星护佑,至少还都还活得好好的,不是吗”。
所以,余玄度在听到自己扬言要夺回映月双刀、一统江湖时,没有丝毫怀疑,连问都没问一句便无条件地同意帮忙。当时杜雪衣只觉得他和夏橙一样,是从未见过世面、意气风发的少年人,天真得可爱。毕竟那时,自己手无寸铁,连个像样的筹码都没有,要什么没什么,同时银刀门和整个江湖都乱成一团
真是他的话,就意味着他早就认出自己了。
而自己的下一步计划是去京城找太子复仇,余玄度现今,就在京城。
一切的一切,杜雪衣渐渐地串起来了。
梦中、回忆中有关李征鸿的点点滴滴,全部涌上心头。杜雪衣迎风无声地流泪,她感觉自己再也接受不了与他分离了,但此刻那人却不在身旁。
若是他此时在眼前,杜雪衣觉得自己一定会毫不犹豫上前,揪着他的耳朵问清楚,为什么认出了自己还不肯说出来。
是为了不让自己担心吗?还是和自己一样,接受不了失而复得又得而复失?还是明知前路艰险,怕连累自己?
想到此处,油灯的火焰被风吹得弯了腰,几乎快灭了,整间屋子霎时暗了下来。
杜雪衣的思绪戛然而止,她回头,眸中映着那盏将灭的油灯,手指死死抠住窗台。
纵使老天眷顾,但现世却给她泼了一盆冷水——
是又如何?
她只剩下半年寿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