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故友
哄了半天才让怀谙止住泪水,这一会儿的空档让怀虞脑海中不停地想象他这一路受的各种苦,心里更难过了。
其他人被关在门外,宋迹一个人靠在窗边,看着怀虞很有耐心地哄着这个比自己小不了多少的小公子。
心里酸溜溜的。
等他终于不哭了,慢慢交代自己离开扬州后的确去了金陵云白书院,只是让自己的心腹小满替自己去读书,自己一路南下到岭南,遍寻叔父无果反而得到他的死讯。
“我打算回扬州找伯母问清楚,但是一路上大家都在骂你,我就改道想去京城找你。”怀谙声音越来越小,小眼神不住地瞥向宋迹。
武安王他认识,当年大街上折辱宋迹有他的一份功劳。
怀虞长叹一口气,最近太忙了,根本没顾上联系家里,更别说询问怀谙的情况,“这些路,你自己走的吗?”
这个孩子从小被母亲如珍似宝养在身边,哪吃得了苦。怀虞也没有心思骂他了,拎着他的胳膊检查手脚是否完备。
“还有……”
“房顶有人。”怀谙话未说完,宋迹开口道。
“唐大哥!”怀谙喜悦地抬头看去,唐隐一个翻身落到厢房的窗棂上,“清晏,好久不见!”
“笑山兄!”怀虞惊喜地站起身子,同他行礼。
“这么多年不见,你还是这样拘泥礼数。”唐笑山勾起嘴角,恣意说道。
“这么久不见,不知轻功可有精进?”唐笑山伸出手,邀请他比试一场。
怀虞正要迎战,意识到自己的处境嘴角笑意渐缓,偏头看向宋迹。宋迹迎上他的目光,颔首,“去吧。”
话音刚落,怀虞犹如一只飞燕,纵身飞去。
两人先后落入湖心亭中,你来我往地切磋着。
“留清章自己在那儿可以吗?”
怀虞想了想,“无妨。”
“我无法脱身,你带着清章与太子殿下信物,延路线召集大晏散落的兵马。”
“你呢?”
“我得想办法拉拢更多的人,你们先按计划行事,到达目的地后会有太子殿下的亲信接应你们。”
不确定是否在宋迹的监视之下,故而怀虞不敢过多耽误,正事聊完后便迅速赶回天下居。
怀虞与唐隐走后,怀谙端着一个长凳护在自己身前,虎视眈眈盯着宋迹,围着他转了一圈又一圈。
宋迹熟视无睹,把刚才怀虞没喝完的那杯酒倒进自己口中,让辛辣味道在口中弥漫开。
“当年骂你的人是我!跟我哥一点儿关系都没有!你想对付就对付我吧!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他的吵嚷甚至没有引起宋迹的一丝注意。
“我哥对殿下忠心耿耿,为大晏鞠躬尽瘁!肯定不是自愿投入你门下,肯定是你逼他的!”怀谙壮着胆子一点点凑近他,“命你拿去,我给你偿命!”
宋迹低头看着手中的酒杯,许久都纹丝不动。再次见到怀谙百感交集,他想起一位经常说起他的故人。
怀远。
除了姚最,这是宋迹唯一一个勉强称为朋友的人。
怀远与多数世家子弟有很大不同,他非常平易近人,甚至过于平易近人。军中任何人寻他帮忙他从不拒绝,按他的职位本不用插手杂活,可每天帮人端茶递水,安营扎寨,砍柴生火,乐此不疲。
怀远与怀谙年纪相近,两人自幼一起长大,关系很是亲密。
“别人都说我是怀家的表少爷,那是抬举我。我的姑姑是怀尚书的一房妾室,父母双亡后被姑母带进怀家扶养,所以才改了怀姓。”
“尚书大人很忙,姑母让我跟在兄长身边当仆从,但兄长从来没有把我当下人,让我跟着他还有堂少爷清章一起读书。”
两人坐在河边的草地上,天上点亮颗颗星辰,如果没有围着他们的蚊子,那此刻是很舒适安逸的。
宋迹不怎么说话,通常是安安静静听他说,他最常谈起怀谙,最崇拜怀虞。
“我们在俞夫子门下启蒙,我跟你说,我还见过太子殿下!我们上课的时候兄长担任小先生,太子殿下出宫来找他去打猎,太子殿下温文儒雅,长得特别好看。”
俞夫子。
宋迹没有告诉怀远,自己也是在俞夫子门下启蒙,他的父亲只是一个小小镖师,月钱只够全家温饱和给母亲买药,但他还是煞费苦心地把宋迹送进俞夫子门下。只是时间有点晚了,一起求学的孩子都比他小上许多。
可惜没过多久父亲奔赴前线参军,再接着就失去踪迹。母亲拖着病体带着他来到前线,一路给人做工换取口粮。
其实,宋迹知道他的父亲已经死了,他在军营的仓库里看见了他父亲的兵刃,这些都是从战死的士兵手里捡回来的。但是他没有告诉他母亲,他怕她一旦知道便活不下去了。
多年卧病已经掏空她的身子,他的母亲还是撒手人寰,把他一人留在这世界上。宋迹为自己号啕大哭一场,孤苦无依的他甚至想过跟母亲一起死。好在这个念头没有战胜母亲临死对他的期望,她希望他平安过完这一生。
难过之余他同样替母亲感到高兴,终于不用留在这世间受苦了。
“后来兄长就寸步不离地跟着太子,很少回家。只有我跟清章在一起玩,清章有很多朋友,我们经常在一起。怀夫人希望清章好好读书将来考取功名以文官入仕,但他很贪玩,天天拉着我逃学。”
“有一次逃学游泳被兄长发现,我们潜到水底,却忘了岸上的衣服。兄长偷偷把我们的衣服拿走,我们只能在河里不敢出去。后来因此我冻得伤风,长姐责罚了兄长,还来给我送汤。”
“你有喜欢的人吗?”
宋迹听到他问自己,自然而然摇摇头。
“我有,是长姐的表妹,怀夫人的亲侄女。那天她跟着长姐来给我送汤,小脸红扑扑的真好看。但她是温家的大小姐,我只是一个下人,所以我就跑出来参军了。不仅能报效国家,万一混出名堂说不定能跟她提亲呢。”
“战争结束后你想做什么?”怀远好奇地看着他。
宋迹认真地想了想,回道:“买两亩良田,再在山上盖一间小房子,种地、打猎,自己一个人清清静静就很好。”
“你那么喜欢清净,怎么不去当道士?”怀远打趣他。
“也不错,只是道观里人多,还是一个人更自在。”
“那好呀,将来我到城门当一个守城小将,闲的时候就去找你喝酒。”怀远笑得很天真。
如果没有町山坳一战,他应该已经实现愿望了。
宋迹突然抬起手,怀谙吓得赶紧抱着长凳缩进角落里。谁知他只是抬手提起酒壶为自己倒了杯酒。
正巧这时怀虞与唐隐回来,看着抖抖瑟瑟的幺弟怀虞下意识质问宋迹:“你对他做什么了?”
宋迹只是看着他,没有说话。他的眼底一片坦荡,反倒叫怀虞不好意思起来。
“哥,咱们走吧。”怀谙躲到他后面。
怀虞把他拽出来,“行了,我也不问你怎么会和笑山在一起,跟他回扬州,现在就走。”
“不!你去哪我去哪儿!”怀谙固执道。
“你已经成年了,应当懂事儿了。”怀虞拍了拍他肉嘟嘟的脸,忍不住道,“你少吃点儿,婚配的年纪,胖乎乎的像个孩子一样,哪家小姐看得上你!”
“兄长!”怀谙生气了,摸了摸自己身上一点儿也不胖,就胖脸也不是他能决定的啊。
怀虞拉住唐隐,故意道:“送他回扬州交母亲发落,报长姐名讳坐水字号货船走水路。”
唐隐明白他的言下之意,点头致意,岂料打开门刚要出去就被将士拦住。
怀虞看向宋迹,宋迹也在看他,然后轻轻挥手放行。
房门关上后怀虞在宋迹身边双膝跪下,重重扣头,哀求道:“求王爷高抬贵手,放他们走!”
宋迹拉着他的手,让他直起身子,忍不住揉了揉刚刚为了给怀谙挡住棍子青紫的淤伤,无奈地说道:“好。”
怀虞如释重负,靠在他大腿上平复自己心中的情绪。
良久,怀虞轻声道歉:“抱歉,清章自己胆小,我误会你了。”
宋迹摸了摸他的脸,算是接受他的道歉。
怀虞抬头看着他,无视他的手在自己身上的轻薄之举,“我当日允诺你怀家百年基业,并未作假。怀家的祖宅、怀府、田地铺子所有东西都已经交付给你,你可以彻查。只是母亲的嫁妆全部在长姐名下,由她管理,我无权替她做决定。”
看着他这样认真地解释着,宋迹把他抱起来放到自己腿上,紧紧搂住。
他的心跳很有力,连怀虞也听得一清二楚。只是无人知道,那声音是为他主人发出的悲鸣。他想要的难道是那怀家的产业吗?
宋迹与他对视,祈求他能从他的眼中看见对那日的懊悔,他想要得到他的原谅,但又无话可说。
很久很久,怀虞的腿都要麻了,才听到宋迹冷淡的声音说道:“你还生我的气吗?”
怀虞下意识地摇摇头,看着他的眼睛才后知后觉明白他在说什么。
怀虞摸了摸痕迹已经消失的脖子,但是那晚的恐惧已经浸润他的骨髓,只是想到濒死的感觉,他的身体就僵硬起来。
幸好,宋迹没有再对他做任何事。
如若按照本心,宋迹不可能不对怀虞做什么。但是他的神志清晰地告诉他,现在什么都不能做,与他保持距离。
两人之间好像解决了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有改变。
当天夜里,宋迹坐在自己卧房等待监视怀虞的人回来。其他人都做不到,只有姚最一人可行。但他毫无经验,故而又派遣亲信吴照南与他同行。
轻叩房门的声音响起,紧接着二人走进来。
“中午吃饭打架的时候,他跟那个男人聊了很长时间,还给他一个东西。要抢过来吗?”姚最问他。
“来不及了。”吴照南道,“已经跟丢了。”
看见宋迹没有说什么他才接着说:“晚上怀大人秘密见了本地的绿林匪首,他在查太平军。”
“绿林匪首,抓起来了吗?”宋迹问。
“是。”
“问清楚他要什么?又是怎么回答的。”
“属下明白。”
后半夜,吴照南又来报:“怀大人问太平军来历,首领过往,以及这段时间的所作所为。似乎要查太平军能不能收为己用。”
宋迹看他一眼,他继续道:“太平军首领原为一个地痞流氓,经营妓院赌场,强取豪夺,算不上良善之辈。”
“他怎么说?”
“怀大人让绿林兄弟传……您的意思,太平军协助地方军疏通下游河道,届时您查验,得到赏识即可收入麾下。”
“他说传我的意思?”宋迹十分惊讶。
“是。”
“放人吧,就按他的意思办。”宋迹有些想笑,假传军令是要砍头的大罪,怀虞真是好大的胆子。
不过能利用太平军疏通河道,既可以加快进度,又可以令太平军放松戒备,一石二鸟,何乐而不为。
到这儿宋迹已经明白怀虞这些天偷偷摸摸做些什么,除太平军、清河道,顺便撒网出去,召集兵马。
怀虞有勇有谋,做的这些都非常可行,宋迹很想看看他能靠自己做到什么程度。鸟儿得适度给一些自由,否则容易闷死。
修整完毕,启程去往尚中城时宋迹想让他透透气,缓和两人之间的关系,所以前所未有地给他独立性行事之权,允许他短暂地不在自己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