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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章 第七十九章离离九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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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庆襄九年春,无相狱。

    阴暗潮湿的冷狱中,只有石墙上开了一个一寸见方的小窗,一束日光从中穿了进来点亮了漂浮的尘埃,还伴随着一只误入的黄蝶,这使得身处其间的人倒也不至于遗忘了四季的变化。

    一阵清脆的脚步声在幽黑的过道由远及近,一听便知来者是个步态轻盈的女子。

    角落中那个瘦削的黑影面墙侧躺着,如同幼兽一般蜷紧了身子,将自己隐藏进黑暗里,对外头一切的声响动静置若罔闻。

    紧接着是锁链落地的声响,狱门被打开了。

    片刻的沉默后,湛云亭感觉到背后一道无法忽视的目光,然后便听见一个澄澈如秋水一般的女子声音问道:

    “就是他?”

    闵月的视线落在了角落那个瘦小的背影上,看上去不过就是个八九岁的孩子而已。

    不过想想当年的自己,约莫也是这个年纪来的,兴许比他还要小上一些。从踏进这人间炼狱的第一步起,此后的人生便已然成了一条一眼能望到头的夜路。

    “禀云中君大人,这位便是新任东君,主上他希望您能将这块璞石打磨成九歌最锋利的一把刀。”一个侍童打扮的少年恭敬地说道。

    “告诉主上,我知道了。”闵月没有丝毫的犹豫便应下了。

    主上的决定便是铁诰,从来就不存在任何商议的余地,他们能做的只是受命,而后完成。

    “你先退下吧,我有些事须交待他。”

    “是。”

    遣退周身后,闵月走近了些,蹲在了小孩儿的身旁。

    “你明知逃脱不了,何故还要招惹一顿毒打。”闵月笑着打趣道。

    今晨大早,刚完成任务回来的闵月便听说了庄中来了个新人,说是主上从北疆带回来的,想来是与半年前的削藩定北有关。

    这个不省心的新人在半个月前妄想逃跑,还徒手打死了崆林的两头巨狼,被掌罚者抓了回来,狠狠地教训了一顿。

    闵月原以为对方会是怎样一个五大三粗的怪力小子,没想到居然只是个瘦小如野犬的小娃娃。

    小孩儿就像是睡着了一样,对外界的动静全然不做理会,只拿后脑勺示人,但从他偶尔动了动的耳廓来看,很明显他是故意不理的。

    “从今往后我便是你的师父了,你如此态度可不是尊师之道。”

    闵月仿佛自说自话,依旧没得到半点回应。

    闵月并不在意地笑了笑,接着说:“你会出现在此处,定然是与主上做了一笔性命交易,怎地,如今小命保住了,却不愿付出代价了?”

    这话就像一根刺,扎进了湛云亭的逆鳞,他只觉心头火起,转身朝着身旁的人便啐了一口。

    “我呸,有本事就杀了我!我死不会当任何人的狗!”

    去他大爷的交易!

    父母和弟弟皆被折辱而死,只余下了他一人苟活于世……这算哪门子的仁慈?!

    湛云亭原是怒气上头,失了理智。然而,当他看清了眼前这人时,面上的愤怒却有了半刻的定格——

    眼前的女子不过二十来岁的年纪,一身浅月黄的衣裳,整个人沐浴在柔和的光束之中,肤白如脂,眉目如画,同这潮湿肮脏的牢房格格不入,恍然间美得竟不似凡人。

    微怔片刻,湛云亭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几不可见的红,或是因为愤恨,或是因为羞赧。

    “嚯,还是个小倔驴呢。”闵月看着硬着脖子,呆头鹅似的小屁孩儿,实在是有些好玩,于是伸手捏了捏他的脏兮兮的小脸。

    “嘶——疼!”

    湛云亭本想一把挥开女子的手,却又像是顾忌什么似的,将手收了回去。

    “知道疼就好,以后好好听话,不然要受的苦可多的去了。”闵月松开了手,完全不嫌弃他身上的脏污,为他将脸上糊住半只眼睛的血渍拭去。

    她这番话虽说得轻飘飘,但却是没有半句的夸张,九歌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她比谁都要清楚。

    拭去血污后,小孩儿的一张脸终于是能看见原貌了。五官轮廓已隐约褪去了孩子气,有了些许的少年稚气,虽因受伤和饮食失调一张小脸看上去面黄肌瘦的,但看得出是个品貌很好的孩子。

    闵月大致检查了一下他身上的伤,大大小小的伤疤数不尽数,但都已然上过药了。想来也知道,主上既保了他一条命,自是不会让他轻易去死。

    “你休想讨好我,没用的,我死不会替你们办事!”湛云亭将脸别到一旁,双手攥拳握得关节隐隐发白,尚未长开得眉宇间是这个年纪少间的阴郁。

    “我用不着讨好你。”

    闵月冷淡地说道,她站起身来,抬眼看着头上窗口圈出的方寸天空,似是认真地思量:“寰宇虽大,江湖虽远,却终不过一樊笼罢了。你且说说,除了此处,这天下可还有你的容身之处?”

    “这用不着你管!出去后我自会手刃仇人报仇雪恨,就算拼了这条命不要,我也要扒了他的皮,拆了他的骨,将他碎尸万段以慰我亲族在天之灵!”湛云亭提起报仇,那一双黑玉般的圆眼中便瞬间盈满了仇恨。

    这样的眼神闵月再熟悉不过了,每个初来乍到的人都是这般直白地表达心中恨意,只是后来日子久了,大家都学会了将其隐藏在心底。

    闵月淡然一笑,笑意中带了些无可奈何:“别人我不清楚,可你想杀的那位却如中天之月,高不可攀。以你如今的能力,想要取他性命简直是痴人说梦,以卵击石。只怕你还没走到皇城脚下,连面都没见上便已然成了悬在城墙崖子上的一具枯骨,被风刮雨噬,何谈报仇?”

    这番话就像是一根戳破气囊的绣花针,问得湛云亭哑口无言,将他内心最后一丝由冲动和激愤构筑起来的勇气击得粉碎。

    也不知是因为恨极还是恐惧,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他此刻浑身像筛糠似的打着摆子,嘴唇煞白。

    此刻湛云亭只觉脑子一片空白,心头升腾起一股比死亡还可怕的绝望,小小的心脏负担不住如此复杂的情绪,几乎都要炸裂开来了。

    闵月看着如弃犬一般颤抖的小孩儿,心头徒生出一丝怜悯来,她伸手将这个瘦小的孩子抱在怀中,轻轻地拍着他的背脊,安慰道:“莫怕,报仇之事当徐徐图之。如今的你没办法手刃仇敌,但以后多的是机会,朱楼之将倾,你要好好活下去才能目睹大仇得报的那一刻,明白了吗?”

    过了好久都没得到回应,就在闵月以为他还没权衡清楚利弊时,便感觉到怀中人用力地点了点头,很是坚决。

    ——他终是妥协了。

    紧接着肩窝的湿意告诉她,小孩儿哭了。

    湛云亭伏在这个陌生女子的怀中无声地痛哭,所有软弱倾泻而出,一直紧绷着的身体松懈了下来,情绪如溃堤……

    自半年前那昏君的一道圣旨到达北疆,湛云亭先后目睹了父母亲族的惨死,那些持刀佩甲的畜生根本没有半点人性,母亲还怀着六个月的身孕!还有弟弟……他才三岁……血肉模糊的头颅被刺在戟上时,那帮畜生还在发笑。

    该死!真该死!

    无论多少次地回想起来,湛云亭都恨得咬牙切齿,恨不得生啖那些畜生的肉。

    许是太久不曾感受过人的温度,此刻在温软的怀中再也无法压抑自己的恐惧与不安,眼泪就像无根之水一样肆意流淌着,心中的不甘也随泪水深流入心底,再也没有半点波澜。

    到底还是个孩子,闵月这样想着,伸手给怀中人顺了顺气。

    回想起来,当年的她也是这样一步步击碎自己的信念,再一点点地重新拼凑起来,只不过……如今的她已经不会流泪了。

    “过去的名已经不重要了,姓氏可留作缅怀,今儿是十七,往后你就叫湛十七可好?”

    ……

    算起来,这便是二人的初识,“东君”与“云中君”宿命的纠葛便是从此以往。

    在闵月的栽培下,年仅十四岁的湛十七便已然能够完美地完成每次的任务,成了九歌名符其实的杀人兵器,论起手段和心术,他甚至已然青出于蓝,令前辈闻之色变。

    长久地杀戮让湛十七已经学会了隐藏自己的情绪,或者说,他已经心底完全重构了一个全新的自己。

    素日里他总是将笑挂在脸上,很多时候看上去就像是个温吞儒雅的老成少年,可在见过他在活剥几张人皮,依旧面不改色地笑着舔了舔刀头的血后,便再也没人敢去招惹他,只觉得这人逼疯狗还可怕。

    说是笑面阎罗也不过如此吧。

    只有在面对闵月时,湛十七才会展露出一个正常人的喜怒哀乐,才真正像是一个半大的少年人。

    每次闵月出任务时,湛十七总会抱着剑坐在不远处的屋檐上安静地等她。

    他丈量好了距离,不会太近也不会太远。

    不想太近,是他不喜欢听见闵月与那些猪猡的调笑声,那样酥麻入骨的声音会让他夜晚陷入梦魇,就算看见半点缠绵的剪影也会令他心生亵渎的负罪感;至于不想离得太远,是因为他不希望闵月遇到一丝麻烦。

    说起来,他的眼睛便是一次任务中为了保护闵月被暗器刺瞎的。

    那次的猎物是朝廷的按察使,并不是个太难得手的镖物,只是那厮养的影卫颇有些本事,暗器功夫了得,原是轻了敌,才身陷险境。

    虽最终也顺利完成了任务,可是以湛十七的一双眼作了代价。

    那以后,湛十七依旧是每次任务都跟过去,只是比起从前目盲后的他更加勤勉地练习武功,几乎到了不眠不休的地步,即便是少了一双眼,依旧是所向披靡,甚至更为敏锐。

    每次完成任务后和闵月一同散步归家,便是湛十七最开心的时候。

    有时是月夜,二人会踏月而归,一般情况下湛十七都会像条小狗似的跟在闵月身后,听她讲一些遇见的趣事,一些微不足道的琐碎小事;有时是雨夜,湛十七便会在她身旁为她掌伞,听着檐下的碎雨声,可以离她很近……

    只有这一小段路,万籁俱寂,天地间静得仿佛就唯他二人。

    即便是前朝覆灭,废帝身死,大仇得报后,湛十七都没太大的感觉了,他依旧留在九歌,熟练地重复着杀人的动作。

    不知从何时起,湛十七便再也没想过他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只到那件事的发生——棋盘上的棋子被杀得片甲不留,弃卒散落草野,他活下来的唯一意义便是守住闵月的性命,不惜一切代价。

    他是一把杀人的刀,为谁所用……又有何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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