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世间无神
从江中看两岸,远山杳霭流玉,似是掩在远处的一片仙境。
郑庭落头一次出京城,江南的景致太过于美好,让他有了些虚幻的不真实感。
上了岸就是南山城,这座城池少了京城的繁华与明争暗斗,人们生活惬意,车水马龙,像是真正的人间。
郑庭落忽然有了一种在和傅长时做林下神仙周游列国的错觉。
不过若是没有船板上那个水鬼应该会更好。
水鬼聒噪极了,比阿符的话还要多。
郑庭落感叹道:“幸亏阿符没跟来。”
来了那还了得,先被水鬼吓一顿,再接着跟他唠嗑,这船上怕是得吵翻了天。
水鬼死了很多年了,大约还在春和元年以前就死了,那个时候郑庭落还没出生,傅长时也没出现。
水鬼的情形与郑庭落类似,前尘往事几乎全忘了,后来记起一部分,都是些无关痛痒的小事。
而他怎么死的,怎么会变成鬼却一概不知。
傅长时掌握世界规则,他同郑庭落说:“这世间无神,也不该有鬼。”
郑庭落和水鬼存在的形态是错误的。
天运从不知道哪一环就崩了盘。
“我和水鬼应该不是唯二存在的。”郑庭落坐在船边看江面,他一手搭在船沿上轻轻拨弄江水。
初夏的水温不低,带着些许的暖意。
郑庭落的视线已经投落到更远的岸边去了:“我在琵琶楼下,有感应到其他鬼物的气息。”
傅长时闻言便侧过脸来。
郑庭落同他对视了片刻,忽然问:“你真的不知道密室里是什么吗?”
“怎么?”傅长时淡笑了一下,“不相信我?”
郑庭落摇摇头。
他没来由地觉得傅长时应该会知道些什么。
他是掌握规则之人,游离在世间之外,对这个世间应当全知全能才对。
郑庭落没把这话说出去,不过傅长时却好像知道他在想什么一般,漫不经心道:“天运在规则之上,我也处处受制。”
“更早几年,我甚至常常觉得无能为力。”
郑庭落愣愣地望着傅长时的侧脸。
他头一次在这个人身上看到了落寞与孤寂,就好像某一年的往事给过他太多的挫败,于是这么多年来一直没能走出来。
飞鸟从远处长鸣而来,在他们头顶徘徊。
于是傅长时便抬起头去看它们,轻声说:“飞鸟比人类要自由。”
“唔,”郑庭落支着下巴笑了,“古话说万物有灵,鸟儿真的有思想吗?”
它们不过是遵循了天性与本能而在天空飞翔罢了。
傅长时面上带了一丝浅淡的笑意:“你好像变聪明了,庭庭。”
郑庭落洋洋得意:“我一直很聪慧的好吧。”
船上这几日太过于安逸,让郑庭落又一次梦到了很久远很久远的往事,久到那个时候他才只有四五岁,还是个只知道跟在爹娘和姐姐屁股后面打转的小孩。
郑将军和郑夫人一直觉得,女儿和儿子这辈子过得开心快乐就足够了,没必要去学四书五经,也没必要去跟其他世家子弟攀比学识。
但郑庭落的姐姐是个读书的料子,她做了正面榜样,似懂非懂的郑庭落也跟着瞎读。
郑将军这才发现,自己的两个孩子没有武将的天赋,读书倒是一等一的聪明。
郑家小娘子年长郑庭落五岁,已经在书院念书了,郑将军便想着,等儿子年纪到了,也送进去学学。
之后的事情郑庭落一点都想不起来了,像走都一半的山路突然出现了一道巨大的裂缝,突兀又难受。
郑庭落没和傅长时在外面待太久,春弦捂着嘴跌跌撞撞地出来,无比崩溃道:“快把他给我弄走啊,真的好臭!”
水鬼满脸无辜。
水鬼说他活着的时候也是个丰神俊朗的美男子,春弦在一旁冷笑:“好汉不提生前勇,你现在是真够吓人的。”
白刀子直往鬼心上扎。
水鬼抓狂。
等两个人拌完嘴,水鬼才闷闷不乐道:“为何这位小公子鬼态如此美丽。”
郑庭落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可能是当初死得比较好看吧。”
顿了顿,他飞快地转移了话题:“说起来,书上讲人死因执念成鬼,你是不是有什么未尽的执念?”
傅长时说世间应无鬼。
但鬼还是出现了,与话本上说的大不相同。
他们没有像话本上说的那样丧失理智变成吃人的怪物,只是丢掉了从前的记忆,像是被遗忘在世间的亡人,无人引导他们去转世。
水鬼挠着后脑勺想了半天,才憋出一句:“我也不清楚。”
郑庭落蹙了蹙眉,又听他接着说:“不过死了很多年后我每天都在想,自己死得真冤啊,虽然也不记得哪里冤,但就是觉得不甘心。”
傅长时闻言瞟了他一眼,语气中带了些奇怪:“我记得占星府有本古籍。”
他说到这又不接着讲了。
郑庭落见怪不怪,春弦和水鬼还眼巴巴地等着他说下文。
傅长时只是转过脑袋望郑庭落,语气从奇怪变得稍许温柔:“庭庭,你又有什么执念呢?”
郑庭落突然被问住了。
执念啊?
记不清了。
只隐约觉得自己不想被谁忘记,那样会给他更多的遗憾。
他记得自己生前已经留有了许多的遗憾,不能再多了。
等彻底从黑暗中醒来,看见傅长时,抓住他的衣袖的那一瞬,还未起来的遗憾便如同破碎的冰层一般倒坍得一干二净。
那引诱着他化死为鬼的执念,或许只是心中那一点点不甘与不舍吧。
船身猛地震了震,将郑庭落的思绪震了回来。
春弦去外头转了一圈,回来道:“船靠岸了。”
郑庭落不习惯水路,这几日一直没怎么走动,闻言便拉着傅长时飞快地下了船,去感受久违的脚踏实地之感。
水鬼在船头犹犹豫豫。
春弦怪道:“你怎的不走,难不成也等国师大人来牵?”
国师目色凉凉地望过来。
水鬼打了个哆嗦:“不不不不必。”
“我离不开这片水域。”
郑庭落也是鬼,从未遭遇过囿困在某处不得出去的境况,疑惑道:“为何不能离开?”
水鬼脸上的肉团动了动,大约是苦笑了一下:“我死于此地,执念未消,若不曾有与我所念相关之人来,恐怕会永远停留在这里。”
郑庭落愣怔了片刻。
他忽然想起在琵琶楼那日,傅长时对他伸出了手,对他说:“和我出去,可以吗?”
状似询问的话语,却轻轻松松地将困在琵琶楼不知多少年岁的郑庭落带了出去。
郑庭落恍然。
再一看傅长时,他面容冷淡,神情却难能温柔,像是雪山中少见的一抹日光。
郑庭落只觉得心中蓦地被大片酸苦脉络束缚紧了,带出隐隐痛意。
说不出缘由。
他只能转过头去,快速转移话题:“那我们只能就此别过了,哦,忘了问阁下姓名。”
“冲州白理,不知道现在还叫不叫冲州,那可真是个好地方。”
春弦不耐烦地打断他:“得了啰嗦鬼,你那张嘴都烂成什么样了还这么能叭叭,真服气。”
白理又要快被气死一回。
郑庭落笑道:“那便告辞了,有缘再会。”
“再会再会诶?”
白理忽然想起了什么,匆匆道:“先前说小公子眼熟,一直没想起来是谁,那京城郑将军的夫人,跟你长得像极了。”
郑庭落神色一动:“京城郑府,你说的是我娘亲。”
“哦哦原来是郑家公子。”水鬼恍然大悟,紧接着又开始唉声叹气:“可惜哟可惜哟,一家子忠良白白丢了命,真是苍天无眼。”
春弦忍无可忍一脚将他踢下了水:“闭嘴行不行啊。”
春弦这一脚踢的很是微妙,郑庭落敏感的察觉到,她似乎在极力瞒着自己一些往事。
那些事情傅长时应该也知道,甚至这世间大部分人都记得。
郑庭落听得明明白白,白理说郑家满门英烈全部冤死,难道自己也是那个时候死的吗?
可为什么只有他成了鬼。
郑庭落觉得头痛欲裂。
他不争气的脑袋什么都想不起来,像是蒙着一层又一层坚硬的白纱,什么都看不真切。
只知道自己从白理嘴中听到那句话时,心中涌出了许许多多无法抑制暴虐情绪和疯狂的冲动。
傅长时一声不吭地把金色小光球塞过来,温凉的触感渐渐平复了郑庭落,让他慢慢放空了思绪。
但之后,他就一直呆滞地拿着小金球,麻木而空洞地望着远处,似乎将自己封闭在了无人能够接触的秘密空间里。
为了能让他清醒过来,傅长时缓慢而又温和的附在他耳侧,和他说着自己先前未说完的话。
“我并不是这个世间第一位掌握规则的国师,春和元年以前,是别的国师负责此事。
春和元年,我自另一个世间而来,继承了占星府。
占星府的走廊你还记得吗?交错纵横的看不清尽头,其中有一条通往的就是古籍殿。
那里放着与此世界相关的众多书籍,我记得其中有一本上写过,此世间无神亦无鬼。
而冤死之人,亡魂若存于世间未曾转世,则称为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