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琵琶楼下
春弦离开琵琶楼时,是春和二十年的春日。
那年过后,皇帝陈矣堂改了年号为盛世,到如今已是盛世十三年。
傅长时只觉得陈矣堂在自欺欺人,以为改了年号,以为封了琵琶楼,以为将往事全当禁忌封锁起来,就能当做什么都没发生。
天底下没有这样的好事。
郑庭落在路上才弄明白年号的意思。
孩童的思维是非常单纯而直接的,如今的郑庭落与幼子没有太大的区别,无非就是在汲取知识时会迅速一些。
他弄不明白人们奇怪的思绪和利益关系的考量,于是显得有些茫然,他问傅长时:“春弦知道琵琶楼底下藏着东西,为什么不在春和二十年就去寻找?”
傅长时没回话,他带着郑庭落穿过长廊,到了外屋的正厅。
罗克雨和春弦都在那儿。
罗克雨看起来十分惶恐,春弦倒是镇定多了,安静地坐在一边。
她大约三十余岁,容貌很是年轻,五官艳丽,但神情冷而沉稳。
傅长时走在郑庭落前面,阿符候在门口,见他们来,先一步将门打开了。
罗克雨吓了一跳,和春弦一起转过头来。
郑庭落木楞道:“他们好像很怕你。”
“他们怕的不是我,”傅长时跨过门槛,回身向郑庭落伸出了手。
郑庭落便乖乖握住了,冰凉的手指落进滚烫的体温里时,他听见傅长时漠然道:“他们怕的是我手里的权利。”
郑庭落又没听懂,他的目光已经被屋里的那个女人吸引了过去,因为在他与春弦对视时,他看到春弦那副冷静的面庞上出现一丝明显的裂隙。
郑庭落觉得她有些眼熟,这么想的,也便这么说了。
春弦“腾”地站起来,椅子在地面上刮出刺耳的声音:“你——”
她话没说完。
傅长时冰冷的视线打过来的时候,犹如一道冷刃,让她顿时说不出话来。
春弦心绪不宁,她盯着郑庭落神情单纯的面庞,直到傅长时冷着脸将人挡在身后,她才微微挪开了视线。
挪开时她却忽然看见,郑庭落脚下没有影子。
她交握在一起的双手开始颤抖起来。
郑庭落揪着傅长时的衣袖小声说:“她看起来好像也认识我。”
这里的氛围太过于奇怪,奇怪得令他有些不舒服,只想要快一点逃出去,躲到黑暗的角落里不被发现才好。
但傅长时滚烫的体温像一道烈火凝成的枷锁将他的手腕紧紧困在原地。
郑庭落有些焦躁起来。
傅长时没去安抚他,他仍然牵着郑庭落的手,轻轻将他往前推了推,引导他自己去问自己想要的答案:“你不是想知道为什么吗?自己去问。”
郑庭落想起自己在走廊问傅长时的那个问题,这会儿又不难受了,直接将问题朝着春弦丢了出去。
“你说琵琶楼有珍宝,为什么不早些来找呢?”
郑庭落在琵琶楼沉睡的这些年里并不是完全无知无觉的,琵琶楼曾经是燕国最大的花楼,每个神女和小倌都收到过许多达官贵人给的赏物。
琵琶楼倒坍之后,人人自身难保,来不及将金银珠宝完全带走,于是之后的几年一直有小偷溜进废墟里拿走那些已经无人认领的珠宝首饰。
只是郑庭落那时似乎并不能被人看见,也就无人知道有一只鬼在此处囿困徘徊。
春弦对郑庭落似乎有很多话要说,她饱满的嘴唇颤了颤,变得有些苍白。
郑庭落很有耐心,他弯着眼睛望着春弦,看起来有些天真的顽劣。
过了半晌,春弦才恍惚道:“我也是三月前,才知道的。”
春弦以前是琵琶楼正当红的琴女,她琴技绝妙,仅仅只靠着技艺也能在获得贵族子弟的追捧。
后来琵琶楼倒了,她赖以生存的地方也没了。
儿时便在花楼生存的人,离开了纸醉金迷的奢靡金屋,很难再其他地方生存下去。
于是春弦辗转了许多地方,尝试过各种杂活。
身边原本也有琵琶楼的伙伴,随着时间的流逝,他们中有的人已经死了,有的人在夜里偷偷离开没了踪迹。
最后只剩下了春弦。
一直到盛世十二年的某个冬日,春弦为了过冬去了江南,在江南的某个小村子里被一户人家收留。
那户人家的老太太年纪很大了,常年卧床,有一个三十多岁还未娶妻的儿子。
老太太并不嫌弃春弦不会干活,她只让儿子多多照顾春弦。
春弦知道,她是想让儿子娶了自己,以后好搭伙过日子。
春弦也有过动摇。
她已经不再是当初那个心比天高的琵琶楼琴女了,以前或多或少有期待过,是不是某一日会有所谓良人出现将自己赎回家,不求一生一世一双人,只是做妾给她一段时日的宠爱也好。
可自从春和二十年那次叛乱后,她只能离开京城,再留在那里或许只能引来杀生之祸。
春弦动摇了片刻,瞧着院子里干活的憨厚男人,心中却仍是不太甘心。
她终究还是有些无伤大雅的野心,不甘愿在这座小小村落里和一个平凡人蹉跎一生。
老太太知道春弦的心思。
她年纪大了,很多事情都在渐渐遗忘,有些事、有些话,说给自己的儿子到底不算妥帖,还不如交给一个外人,免得夜长梦多。
春弦便从老太太那里得到了琵琶楼的那个秘密。
盛世十三年初春,男人应母亲的要求送春弦出村,一直送到城里去。
春弦变卖了自己所有残留的珠宝首饰,打点了当地的官府,在陈矣堂微服私访的那一日,于堂上奏了一曲。
陈矣堂惊为天人,将春弦带回了京城。
春弦以前生活在琵琶楼,她也不清楚琵琶楼下的珍宝到底是什么。而郑庭落虽然也在此困了许多年,同样不知晓。
傅长时淡淡道:“那位老人可有告诉你在琵琶楼何处?”
春弦摇了摇头:“老人家年纪实在太大,很多事情已经记不清了,只告诉我在琵琶楼,其他的一概不知。”
郑庭落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他转头望着傅长时寻求帮助,傅长时便下意识屈指蹭了蹭他的面颊。
其他三人默默移开了眼。
傅长时撇了眼罗克雨,道:“之前不是说要拆楼,那便拆了看看,底下究竟有什么。”
罗克雨没缓过神来,“啊”了一声。
阿符赶紧推他:“跟你说话呢,快干活去。”
“哦哦。”
郑庭落有些难过。
尤其是站在琵琶楼外,看着其中的破败景象,那份难过像是无边无际的苦水,从心里包裹着向外流淌。
一直蔓延到四肢百骸。
为了转移这份苦涩情绪,郑庭落无师自通地学会了转移注意力,与傅长时说:“你家与我家相隔不远。”
傅长时没去纠正他语句里错误的用词,只淡淡地“嗯”了一声。
郑庭落忽然觉得,跟傅长时说话真是一个错误的决定。
他好像并不在意这世间的万物,与他交谈更像是自己无理取闹去给他惹更多的麻烦。
只这么想着,忽然又听到傅长时说:“以前为了方便来见一个人,便将府邸迁到了附近。”
郑庭落怔了怔。
心中的苦味还没有完全散去,又被源源不断的酸涩填满了。
郑庭落想知道傅长时说的那个人是谁。
好想知道是谁能让傅长时这样的人不嫌麻烦地迁府,也想知道傅长时见的那个人是谁。
可他又不敢问。
他不知道如何去表达自己的情感,只能憋闷在心里,慢慢攒着,无时无刻地钝磨着血肉。
郑庭落更难过了。
残存的独楼在他眼前人为地倒落下去,溅起大片的灰尘。
他渐渐看不清前方正在指挥下属干活的罗克雨,也看不清站在一旁观望的春弦和阿符。
他眼前变得白茫茫一片,如同站在荒芜的空间里,被孤寂默默封闭起来。
然后一双手出现在空茫的纯白里,捂住了他的眼睛。
郑庭落被人从空间里拉回了现实,他被遮蔽着视线,只能隐约看见几缕光线偷溜进来。
他张了张嘴,还未等说话,便觉得唇上覆上了一片温软。
在无人关注的角落里,傅长时安静地亲吻着自己亲手从废墟里带出来的艳鬼。
“庭庭,”傅长时松开手,又捧住他的脸颊,语气难能地温柔,“难过的话,是需要说出来的。”
他的声音低沉又带着浅淡的引导:“你不能总是自己藏着掖着,你得告诉我,是我哪里做的不对说的不对让你难过。”
郑庭落觉得鼻头十分酸涩,他现在又不想说了。
只想要抱一抱。
于是他很听话,他对傅长时说:“可以抱一下吗?”
傅长时没说话,只用行动回复了他。
他拉着郑庭落的手腕离开了此处,两个人藏到了巷子后。
傅长时买一送一,将郑庭落的嘴唇亲得艳红无比。
郑庭落好半天才找回呼吸,懵然问他:“为什么要躲起来?”
“不想让外人看到你现在的样子。”傅长时很实诚,“如果不是……”
他没说完话,没头没尾的,郑庭落多少已经习惯了,也没追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