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回忆，谈话
中午下工，工作间的人都走完了，回家的回家，吃饭的吃饭，清和还在忙着收拾，检查。玉双进来说道：“清和，你在这儿呀，找你半天了，我还以为你吃饭去了。”清和问道：“怎么了，找我有事儿？”玉双道：“赵经理让你过去一趟。”清和道：“赵经理？他找我有什么事儿？”赵树云是个三十多岁的人，负责厂里的大小事务，他是新调到这里的，平常人影都见不到，厂里的人也很少有待见他的，这个人最是个喜欢巴结人的，不过来了短短的时间，可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一个人是什么样的性子，其实看出来要不了多久。清和自然知道他，当初他和南平关系不错，她听南平说起过，他同南平一样都是在一个厂里的工友，那时候两个人都是在最基层，关系也不错，他是个会说话的，可实际工作没有南平做得好，所以南平就升了上去。后来南平靠自己脚踏实地一步步做高了，而他后来也升了上去，不过南平说他都是靠些手段和不正当的途径罢了，南平劝过他，可他不在乎，南平就渐渐跟他疏远了。后来，南平开拓自己的事业，一步步成立了自己的厂子，清和那时候就在那个厂子里上班。后来他去了南平的厂子，南平说他在原来的地方底子不好，被人举报，他才来找南平求个工作的。不过或许是感念南平对他的帮助，他在南平厂子里干得很好，也一步步升了起来，那时候南平和他关系也很不错，南平也经常同他交往，请客啥的。但是清和总是对他有些不好的印象。不过后来的事儿，清和就不知道了，也不知道他怎么会来了这儿。不过，他来了这儿，最使人论道的不是他的成绩，而是他的各种小道消息，最近听人说，他和厂里的一个女工好上了，那女工清和自然认识，总喜欢跟她作对。清和不喜欢同她计较，也就装作不在乎而已。玉双左右瞄了瞄，凑近清和道：“清和，我估计没什么好事，那个瑾心也在，你还是小心点吧。”清和道：“知道了，谢谢呀。”
清和倒是不在乎为了什么，毕竟她在这里身子正，不怕谁说她。如果真有些喜欢搬弄是非的人，那只好笑一笑，不和那种人浪费口舌，做那些无谓的争论了。清和进去的时候，刚好撞见瑾心在赵树德怀里，本来已经进去了，她忙转过身去。听到一声低低的尖细的咒骂声后，一个扯着长腔，一副摆起架子的声音道：“林清和，进来不知道敲门？有没有规矩？”瑾心在一旁道：“清和，都工长了，这点素质都要人教吗？”清和没有理她，看着正对面坐在办公桌上的人，还是客客气气问道：“赵经理，找我有什么事吗？”赵树德道：“瑾心，你先出去吧。”瑾心在一旁翘着二郎腿，磕着瓜子，斜着眼睛道：“怎么了，我在这还不能说呀？有什么秘密还非得避着我说？”赵树德笑笑，道：“听话。不想要包了？”瑾心白了她一眼，故意大声说道：“我稀罕你的包呀？”便出去了。瑾心出去以后，赵树德笑道：“坐吧。”清和坐下，赵树德走过来给她倒了茶，坐在对面道：“清和，我们多久没见面了？有六七年了吧？没忘了我吧？”清和也笑道：“你又不是会什么易容术，哪会认不得呢？”赵树德笑道：“清和，几年不见了，什么时候嘴变得这样巧了，我记得以前你可是连话都不会说呀。”清和笑道：“哪有，人总是会变的，你不是也一样吗？”赵树德道：“变是变了，可是再变……”赵树德拿起茶杯喝了一口，觑了眼清和，道，“都没有南平变得多呀。”清和看他一眼，笑道：“他变不变，好像同我没有多大关系吧？”赵树德笑道：“怎么没关系？清和，你要知道，他这些变化……可不都是因为时间呀。”清和道：“赵经理，您叫我来，就是为了同我讲这些？如果是这样，那么请原谅我没有素质了。”说罢，清和就要起身走，赵树德忙止道：“着急什么。叫你来，当然是有正事。我原以为你爱听才说的，既然你不愿意，我又何必惹得你不快呢，更何况，还脏了我的嘴。”清和看向他，眼睛露出凛然的光，即使这么多年过去了，她还是不愿意听到别人无端地说他，毕竟……赵树德靠在沙发背上，翘起腿，双手交叉放在膝盖上，道：“清和，叫你过来，也没什么大事儿。就是最近呀，我听到厂里有员工反应了些事情，我看了看，那几个人都归你管，他们出了事儿，怎么着你这个当工长的人也有责任吧。这些事呢，对我们厂里的影响不好，为了让大家信服和满意，那么你呢……这个工长的位置就暂时不用你坐了。”清和原本看着桌子，听到他的话，握住了放在膝上的手，紧紧攥着，看向他。赵树德道：“清和，我知道这些事和你没关系，但毕竟是你管出来的人，我不这样做，这个厂里还有什么规矩可言，还叫别人怎么信任咱们厂子？你在厂里这么多年了，这点道理你不会不知道吧？我知道，你呢，一向是个善解人意的人，我想你不会让我难做吧？”赵树德道：“你也不用担心，就算你不在这个位置了，咱们厂里这么多优秀的人，保证替你管得好好的，这点你大可放心。我考虑了考虑，就由瑾心替了你吧。”清和豁然站起来，赵树德也站起来，警惕性地看着她，道：“怎么，你不同意？”清和看了他一会儿，没有说出来一句话，道：“我知道了。”便出去了。刚走没几步，赵树德道：“对了。清和，提前告诉你一声，他正在和厂子合作，到时候，说不定你会见到他。”清和手心渗出了汗，有些晕晕糊糊的，说不出话来，就出去了。刚出了门，看到了瑾心，瑾心见她眼圈红红的，刚想要说话，清和就走了，瑾心白了她一眼，就进去了，房间里传出来一阵隐隐的嬉笑声，如果不仔细听，是听不到的。
清和懵懵懂懂的，不知道要去哪里，自己已经尽可能处理得很好了，可是事情还是这样不如人愿，总要给她些惩戒才肯罢休，这个世界到底是怎么回事儿，难道真的不能让她安生些吗？她是如此，音华，引圣，也是这样，她想到这些，想起以前的事儿，就靠着墙哭了起来，可是没有哭出声。她习惯了这样，但凡哭，总是默默的哭，久而久之，便不会放声大哭了。清和倚着墙掉泪，霖涵早已走到了清和身旁，道：“姐，你怎么了？怎么哭了？”刚刚吃饭的时候，霖涵想跟清和借些钱，在食堂没有看到她，问了玉双才知道，是赵经理叫走了，不过玉双告诉他，可能不会说什么好话，毕竟瑾心也在。霖涵自然知道程瑾心的为人，知道她喜欢和姐作对，也知道她和那个赵树德的关系，心里就有些担心，便过来看看，没想到撞见了清和在这里哭。清和忙擦干眼睛，道：“没什么。”霖涵道：“姐，那个赵树德跟你说了什么？”清和道：“没什么。”霖涵道：“姐，你还是不愿意说，什么都自己憋着。你不说，大不了我自己去问。”清和急忙拉住霖涵，道：“你去干什么？”清和简直哭笑不得，霖涵总是这样横冲直撞，也不想想自己的身份，这是哪来的勇气，敢去质问一个经理？霖涵道：“姐，是不是程瑾心又在他面前搬弄你的是非，胡说八道了？”清和道：“没有，你想多了，她说我做什么？好了，你吃饭了没？我快饿死了，走吧。”霖涵道：“姐，你说不说？”清和道：“什么事儿都没有，说什么？好了。”清和见霖涵还是不肯罢休，不得已说道：“好了，霖涵，我的事你就不要管了，你管好……”霖涵突然大声说道：“林清和。”清和吓了一跳，呆呆地仰看着这个高自己很多的弟弟。霖涵继续说道：“林清和，你真以为自己很有能耐是不是？你管我，管别人，什么你都想管，管来管去，你哪一点管好了？你连自己的事还弄不明白，躲在这哭，你在人面前充什么好人？你知不知道我很讨厌你这个样子？我今年26岁了，我是一个大人了。我管不了你的事，你又凭什么可以对我的事情随便干涉？你的行为很让人讨厌，你知不知道，林清和。”霖涵本来是看清和这个样子心疼，想要跟她说几句狠话，可是一说出来，就连带了自己心里压抑了许久的真实的感受，一股脑都说了出来，为她的，为他自己的，全都说了出来。清和愣了两三秒，笑了笑，道：“我……不知道呢。”霖涵冷冷道：“你现在的反应，也让人讨厌。”霖涵走了，清和看着霖涵的背影，只觉得越来越模糊，有些东西阻挡在她的眼眸和他的身影之间，她低声说道：“你早就这样想了吧？也好，说出来，就痛快了，不需要憋在心里。”可是，她哪有那么好心，良知告诉她的，她不能恨任何人，可是她也隐隐发过恨，就像刚刚，恨起音华，恨起引圣，他们连累自己。不过想起来和他们一起开心过的时候，这些不痛快又有什么所谓，他们也同她一样，身不由己，有因有果，他们也是个可怜的人，她怎么可以再恨他们？她最该恨的，难道不是他们两个狗男女吗？可是那又是些什么？既然没有结果，恨他们又有什么用？他们不也是一样，为了些可怜的存在，做些可怜的决定，只是刚巧她成了靶子，不过也没什么而已。只要多些真的快乐，即便是她自己受些伤，也没什么可计较的，都不过是想生活得好些，想突然对生活发泄一下，她理解的。
这些天，宿舍里只剩了孟阳和一南两个人，虽说仅仅只是两个人，孟阳却突然觉得这宿舍冷清了不少，以至于现在他无端地不想进来，因为进来，就是被无边的冷清包围着，包围着，撕裂不开，头上永远飘着一片阴云，专门为他飘着，如同他跟一南说：“一南，你觉不觉得宿舍里好像有些不一样了？”一南环顾了环顾，笑道：“的确，看上去，好像宽敞了不少。”孟阳在心里笑自己，也对，旁人原就和他不同，他是个多心的，竟然犯了傻，乞求他也同他是一样的。若是不问还好，这心里不过是原来的那点难过，可是说了出来，说了出来却没有听到想听的，头顶的阴云却更重了，要比之前的重很多很多，很多。他才渐渐知道，其实一个人难过点的那些难过，远远抵不过不被知道的那点难过。晚上他躺在床上，不知道是不是屋子里熄了灯太黑的缘故，他总觉得很多东西，包括这黑乎乎的一片，像千斤重的钢铁一样，向他压过来，像泄了的洪一样向他扑过来，心里头压抑得很，心胸里堵得慌。他真想拿把剪子剪破这一大片的黑色，从中破出一道口子，洒进来光，可是真的洒进光，像是白天，像是开了电灯，其实也还是一样，半点没有变化，堵塞着依然堵塞着，想法同心情总是不能如期待的那样同步。他躺在床上，看着斜下方音华的黑的地方，他知道看不见什么，可是他控制不住地要去看，哪怕是在脑子里看一看，也是舒服的，也好觉得舒畅些。人不在了，念想还在，那他就还在。
孟阳想起来，觉得这一切像是梦，所谓变化就是这样？所谓隔着一层肚皮，就是这样？谁会想到，谁又能掌控？他也是道听途说，而这听来的，几分是个真，几分是个假，可其实往往像这样永远遮着一层听到的，才最叫人遗憾和感叹。音华的事儿，没人知道真的原委，不知道他怎么竟同晓宸在了一起，也不知道晓宸如此喜欢他，竟要报警将他送了进去，更不知道她解了恨却为何还要寻死。孟阳想不明白，他只是一点点不受控制地想起来音华的音容笑貌，想起来一段时间里他突然变得失落，突然几夜不回厂子。他不知道音华，也不知道引圣，那个看上去老老实实的人，万料不到会偷了东西。那天他看到清和给那个女人跪下去求情，听了清和的话，他也同她一样理解。不理解便是恨，理解了却是没有办法的可怜和无奈。那一瞬间，他感觉到清和的不同，他似乎懂了引圣，也懂得了些清和。一个不动声色的皮囊下，究竟裹挟着的是一个什么样的心，有时候不敢想，不敢回想。甚至连他自己也是这样，只不过他还忍着，没有崩塌掉。孟阳实在受不了这样的夜，躺在床上翻来覆去不知道几遍了，索性猛地坐了起来，捂着胸口大口呼吸着空气，他最害怕房间里安静得很，唯一的声音是一南隐隐的鼾声，一起一伏响起在黑暗里，这时候却听得叫人烦躁。孟阳下了床，去外面走走。晚上十一点多了，白天太累，大多数人都已经洗漱躺下了。孟阳一个人踱步到园子里，夜里的风吹人脸面，凉丝丝的，也清新的很，孟阳深吸了口气，心里的浑浊的东西仿佛随着一口气都吐了出来。园子的路灯灭了，孟阳凭着感觉走到他常去的位置，走近时，却听到前面椅子上窸窸窣窣的声音，似乎有些哭声，孟阳吓了一跳，可想一想，总不可能是鬼吧，便开口问道：“前面是谁呀？”话音落那人却没有回答，孟阳待要开口，那人却开口说了话，一道虚飘飘，像云一样飘着的声音，含着隐隐的笑意传过来，道：“孟阳，是你吗？”孟阳惊了一下，走过去，看着面前的一片黑，道：“清和？”清和笑道：“嗯。”孟阳道：“清和，你怎么在这儿？”清和道：“过来坐吧。看得见吗？”孟阳其实一点都看不见，笑道：“还好。”孟阳探着脚，左右摸索着，却不小心摸到了清和的两只胳膊，他只觉得脑子里空空的，并不知道该怎么做了。其实一个人在面对另一个人的超出预料的情况下，突然间呆住，不知道怎么做，那其实可以觉得他潜意识里是对这个人有些不同的，只不过当时并没有认识到，认识到时，又常常是晚了许多。孟阳忙躲开，慌乱道：“对……对不起。”孟阳原以为清和会像平常一样，笑一笑，说：“没关系。”这样，他也不会很觉得不好意思，可是等了一会儿也没有听到清和说出一句话。他只好红着脸凭着感觉避开刚刚那个地方，躲远了些，摸索着找到木椅，清和以为他还在原来的位置，就去抓他的胳膊，好让他顺着自己坐下去，她一伸手却摸了个空，其实这样的情况下，人之常情往往会再来回找一找，清和也一样。清和摸索了几下，却撞到了一双手，那时候，孟阳的指尖刚刚有了一点触感，其实他没有意识到那是什么，下意识地便要抓住，待意识到手里时，他已经不知道要怎么松开了。手里的那个东西，软软的，滑滑的，骨节的触感通过他的手传入他的神经，膈着他的心。这一次，却是清和先躲了回去。孟阳经过一番曲折才终于坐下了。两个人都碍于刚刚的事，没有开口说话。还是孟阳先说道：“那个……你也在这儿呀？好巧呀。”清和道：“嗯，好巧。”孟阳道：“你也睡不着？”清和笑道：“嗯。今晚上不知道怎么回事儿，平常不这样的，总是一到床上就睡得死死的。你呢？也睡不着吗？”孟阳道：“嗯。本来是要睡的，躺在床上，总觉得心里闷得慌，就出来走走，散散心。”清和道：“是有烦心事吗？”孟阳不愿同她说自己的心事儿，可是不说出来，他又总觉得难受，还是说道：“最近，总是想起音华和引圣，一想到他们，心里就觉得很空很空。”清和道：“我也是。想想以前他们在的时候，再看看现在，时间的变化真的让人无法承受啊。”孟阳看着天上的几颗星星，道：“音华他……他为什么会这样？”清和摇摇头道：“我也不知道。不过就算他和晓宸犯了那些傻事，可我相信他，他一定是有原因的。我去过一次云青那里，云青已经不在那了，我问店里的那个女人，她说她也不知道，只知道云青回家了。”孟阳长久没有说话，好像隐隐猜到了些什么，不过他也不敢妄下断言，他道：“那天，你为什么要帮引圣？你不该给她跪下去，她……她根本不是真心要原谅引圣，只是单纯想欺负你。”清和淡淡笑道：“我知道。不过，那天谢谢你呀，要不是你恰好过来，不知道她又要说些什么不好的了。”清和凭着感觉看了眼他，道：“如果有可能的话，为什么不试试？万一她说到做到呢？更何况，引圣他也有他的原因，如果不是家里和生活逼得太紧，他不会做那些事的。”孟阳道：“你只想着多帮一帮别人，可有些事情做了，别人不见得会记得你的好，还会觉得你的行为干扰了他们。”清和看着他，说不出话来，眼睛却模糊了，低声道：“我……知道。”孟阳听她的话音有些不对，忙道歉道：“对不起，我……我没有别的意思。”清和仍只是声音低低地说道：“我知道。”孟阳问道：“今天下午的事儿……你……”清和笑道：“没什么。瑾心她做得比我好，也应该她坐这个位置。”孟阳道：“估计是赵经理的意思吧？她同他的关系，谁看不出来，更何况，今天下午赵经理说那些话的时候，我看到……瑾心她一直很得意地在看你，当时我就知道，这些事不是那么简单的。”清和笑道：“她……一直在看我吗？这个我没注意到呢，她可能觉得我长得比她好看吧。”孟阳看她一眼，道：“你……”清和笑了笑，却没有说话。孟阳道：“其实，我觉得你做得很好，你总是很关心其他人。”清和笑道：“是吗？”清和看向天上，道：“因为他们也都很关心我呀。”孟阳看着她没有说话，觉得她话里好像有别的意思，却又不好意思多问。孟阳同她坐了一会儿，清和觉得有些冷，就提议回去了，回去的时候，孟阳给她自己的手臂让她抓着，起先清和不愿，但孟阳主动说：“没事。”清和就扶住了孟阳递过来的手臂，像是古代侍从侍候小姐时那样的手臂姿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