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认识
前些天,玄月打电话给孟阳,说她可能要出国留学,只不过还不确定,现在还在考虑。孟阳心里就有些失落,却没有说出来,他向来喜欢把事儿都装在肚子里,别人也不知道,他觉得说出来有什么用?说出来别人就能因为他改变吗?就算说出来了,也顶多得几句安慰,那安慰对他有什么用?他总觉得其实一个人若是真的伤心,是什么都改变不了的,什么爱人,亲人,那都是假的,他好起来,是因为他自己想好起来。从来都不是因为谁,或者因为谁的一句话。玄月很想出国,每次跟孟阳通电话总是句句不离出国,说多了,孟阳就觉得有些烦,更何况,他不喜欢她出国。有一次,孟阳终于鼓起勇气,说:“你出国了,我们怎么办?”玄月笑道:“你别担心,我出国了,还会回来的嘛,我会经常给你打电话的。”孟阳心里总是高兴不起来,说不出来的感觉,是呀,不就是出国吗?还在地球上呀,还过的是一样的日子,怎么就觉得不一样呢?
和玄月挂了电话,孟阳想起清和,这些天,孟阳都没有见过她,孟阳想:是因为那天晚上吗?这样想着,他又觉得不应该。那晚上,他故意和玄月说了一些甜蜜的话给她听,其实究竟是不是他真心想这么说,他也不知道。那晚上听她讲话,他觉得或许自己以前还不了解她,只是原本就下过决心要打电话给她听,所以即使后来忘记了打电话,玄月自己打过来时,他还是下意识地就说出了那些话,如果他不曾下过这样的决心,其实那晚上听她讲了那些话以后,他是绝不会故意和玄月说出那些话的。有时候,人都是这样的,总是被一些先入为主的东西迷住了眼,被一些下意识的东西迷住了眼,就以为自己是真心这么觉得。
孟阳到底觉得对不住她,几个月相处下来,他觉得清和这个人其实很不错,他第一眼见她就看出来她是一个没有年龄差的人,这是一个好处,也是一个坏处,这坏处让孟阳觉得她讨厌,这好处又让孟阳觉得自己伤害了她以后感到愧疚。孟阳下决心再见到她时可以主动地跟她说话,毕竟她也知道了自己有女朋友了,也就不会有什么误会了。有了这样的念头,行动上孟阳就故意地制造出一些遇见,不过起了作用。孟阳看到清和时,见清和穿着一件裙子,披散着长长的头发,那时候是早上,其实孟阳讨厌阳光,只是讨厌的是下午的阳光,其实早上的阳光他并不那么讨厌。当时清和站在阳光底下看他,她的头发被早上的风吹起来,在太阳底下闪闪的发着光,一个人不论长什么样子,在早上的太阳底下总会变得好看,或许是因为背光的缘故,看不清,而迎着光却又使人亮起来,也看不清,一切都是那种模模糊糊的看不真切的美,而清和就更加美了,因为她本身就长得好看,有了光的加持,就更加好看。清和微笑着问道:“有事吗,孟阳?”孟阳觉得脚里灌了铅,迈不动,不知道是因为愧疚,还是看到了清和现在的样子,也或许,两者都有吧。孟阳终于过去时,问她:“你有事儿?”清和笑道:“没什么事。就是出去一趟。说出来你肯定会笑话我。”孟阳见清和笑得这般,心下更觉得不安,真心为自己的行为后悔。清和低声道:“那天咱们不是聊音华的女朋友嘛,我就去问了问他。你别担心,我一点都没有提你。音华就告诉我了,还说有时间一定让我去那个饭店看看,说她做的饭特别好吃,总之跟我说了一大堆她的好。所以……”孟阳看她有些羞涩,不太好意思说,接口道:“你现在要去看看?”清和笑道:“嗯。你……要不要去看看?”孟阳见她这样问,其实他对这些事不感兴趣,但奈何心里觉得亏欠,又不想再伤害她,就同意了。
孟阳同她一道走,她说:“孟阳,你先和我去一个地方,去了那儿我们再去饭店。”清和没有解释要去哪里,只是简单地说了声:“那地方就在附近,不远。”孟阳只好陪她先去走了一遭。他和清和走的地方越来越偏,穿过了好几条歪七扭八的巷子。终于到了一个看上去很落魄的院子前。从外面一眼就能看到院子里头,因为所谓的墙是用砖垒起来的,还没人高。这砖垒的歪七扭八,砖头与砖头之间还留有不小的空隙,这砖是灰色的,已经不是当初刚建起来时那般棱角分明,由于风吹雨打,已经被打磨得很圆滑,上面的砖皮摇摇欲坠,有些地方甚至风化成了薄薄一层土,一抹就掉。院子也不小,最角上估计是个厕所,用黑色的油布遮着,油布凹凹凸凸,凹的地方留下很多印子,估计是常年积水的缘故,上面还积着很多发黑发灰的烂树叶,厕所旁是一个很大的土堆,厕所边的墙外围歪七扭八的长着几棵树,伸到院子里去。院子里头稀稀疏疏长着些玉米杆子。孟阳同玄月进去时,见那窗户已经糊得不成样子,竹帘子也不知道用了多久没换了,掉色得厉害。进到屋子里,感觉到一股凉气,和外面的温度比起来,简直舒服,却也有一股说不出的味道。孟阳向来讨厌去别人家,最主要的原因当然是因为他不惯跟那些人客套,另一个原因是因为别人的家总有一股味儿,他渐渐发现,每个人的家里都是有味的,每一户都有属于每一户独有的味道。有些家的味道是那种阴冷的潮湿味,或者霉味,有的是那种过于温暖的厚重味,还有的是那种和新房子一样的味道,还有的有一种婚房的味道,总之,虽说都不好闻,不过孟阳却觉得这件事儿很是奇妙,就包括凭借味道就可以判断一个房子的主人,因为婴儿,年轻人,成人和老人的房子味道是完全不同的。屋子里看上去不大亮堂,不知道是因为窗户不够透亮,还是因为家具都没什么光泽,不能反射些光,而且,这水泥地也是黑色的。孟阳打量着这屋子,其实这屋子挺开阔的,只是堆的东西多,又杂,就显得小了。四周围墙上糊着不知道多少年前的类似报纸的东西,这些纸一点都不会显得突兀,因为围了这么些年,掉色的掉色,完全染上了和这屋子差不多的颜色,也显出一种暗暗的冷冷的感觉,完全和这屋子的色调融为一体了。家具都是木头的,那些木头都是暗色的,连那红色都是红得发暗,这些家具式样孟阳没见过,不过一看就知道有些年头了,完全不是现在的产物。孟阳和玄月坐在床上,床很高,坐上去,脚尖只能轻点在地上,小腿和大腿成一个钝角。孟阳正对着的前面就放着一个高的长的木桌子,桌子上面的墙山挂着一个玻璃框,框里放着很多照片,有彩色的,也有黑白的,黑白的里面装的是老人,彩色的装的是小孩子和年轻人。这照片也是上了年头了,因为照片里的人和打扮,还有这照片的观感,完全就是以前时候的产物。那老人给清和和孟阳倒了两碗水。那老人坐在对面一个很矮小的四角木条凳子上,伸着一只右腿,不住敲打着,孟阳见他穿着一双黑布鞋,鞋底的花纹完全看不清楚了。那人道:“来就来吧,还买什么东西,每次来都要买,让你一直这样破费。”清和笑道:“没事。最近身体怎么样了?”那人道:“就那样吧。就是膝盖和背老疼,坐下就得一直敲着才舒服。”清和道:“没吃药吗?”那人道:“吃着呢,不过不大管用,我就想浪费那钱干啥,索性就不吃了。”清和道:“药还是得吃,之前吃的药不管用的话,改天我去医院给你重配一副,诊所里的药不是很对症。”那人道:“不用,这个药就挺好的,吃了也还行。”清和道:“这几天还去摆摊?”那人道:“嗯。”清和道:“这几天外头天天都热得要命,你就别出去了,在家歇一歇吧,权当养养病。”那人道:“没事儿,我出去就找有树的地方,晒不到。况且,每天在家闷着,也没啥意思,出去摆摆摊还能和那伙人说说话,也不无聊。”清和道:“那你自己多注意些,自己估摸着劲儿,弄不动了就让别人帮,自己别逞强。”那人道:“知道了。”清和道:“这是买的鸡蛋和奶,你每天早上记得多吃一个鸡蛋,对你身体好。”孟阳在一旁只是静静地听,说的都是些家常话,只是突然听到了那人说:“清和,这是……男朋友?”孟阳一下子清醒了,警觉起来,连忙解释道:“不是,不是……”清和看看孟阳,笑道:“叔,不是,这是我厂里的同事,比我小好几岁呢,哪是男朋友啊。今天有点事和我一起出来的。”那人道:“小伙子长得精神呀。不像我们,老了,干什么都不中用了。”孟阳跟清和走的时候,清和塞给他五百块钱,道:“叔,这是五百块钱,虽然不多,你这几天自己买东西呀啥的也方便,你拿着。”那人不肯收,就要给清和塞过来,不过一番推拉之后,清和已经走到院子里,他腿脚不方便,自然跟不上,也就拿着了。
出了院子,清和笑道:“孟阳,谢谢你呀,陪我来这里。不早了,我们坐个车去那吧?”孟阳“嗯”了一声,装作随口说道:“你和他挺熟的。”清和看了孟阳一眼,笑道:“嗯。以前没来厂里的时候认识的。那时候我没有工作,住在这附近,身上钱又不多,每次买菜,林叔都故意便宜地卖给我,也经常给我送东西。那时候多亏了有林叔,要不然呀,那个时候真不知道该怎么活下去,可能现在就见不到你了。”孟阳不明白她话里的意思,清和见孟阳疑惑的样子,笑道:“说不定那个时候就回老家了。”孟阳见她虽然笑着,其实如果仔细看,会发现她的眼睛有一圈淡淡的红色。孟阳疑惑她有难言之隐,不太愿意多说,就没有多问。清和说道:“林叔他一个人生活,没媳妇没儿女,之前每天都在外面卖些菜挣点零用钱,这些天身体不大好。”孟阳道:“没想到你今天出来不是专门要去饭店的。”清和笑道:“没有。”
两个人到了饭店,进去时,饭店里没什么人,只有最里边在窗户底下坐着两个人,从门口的角度看去,正对着她们的那个女人穿着一身很显老的碎花衬衫,底子是淡紫色,碎花是黄色,看上去年龄很大了,身材瘦瘦的,脸也是瘦瘦的,像是一粒长得不饱满的瓜子,有些发黄发暗。背对着她们的应该是一个年轻女子,梳着松松的蜈蚣辫,辫子底端挽起来,夹着一个大的蝴蝶结,穿着一件蓝色碎花连衣裙,从背影上看去是很好看的。她们进去就有人出来招呼,不过却不是云青,音华跟清和炫耀过他跟云青两个人的相片,清和自然认得。两个人刚坐下就听到后面传过来两个人的说话声,一个中年人干瘪的声音道:“云青呀,不是我说,你爸他就是屡教不改,我说两句就要和我吵,一天不吵个两三回就堵得慌。昨天晚上我说了他几句,在医院里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就跟我吼起来,我不要脸了吗?你让别人怎么看我?”一个年轻的,听上去有些柔柔的声音,但却很不似弱,传了过来,那声音就像是烟囱里的青烟,虽然只是轻轻地飘着,不过却始终有一个方向,只听那声音道:“他就是这样的人,你也和他活了这么多年,又不是头一天才知道。”那个中年女人的声音又响起来,说道:“云青,我是跟了你爸这么多年,可他原来不这样呀。你说当初结婚图啥,你爸带着你,我也累死累活了伺候你们爷俩,我都没说什么,他还一股子怨气。以前还好,说几句还听,现在越来越不把人当人看了。你也知道你爸,动不动就要砸东西,家里的东西砸了哪回不得我花钱买。天天喊说没钱,砸东西的时候咋不知道心疼?还有,别人欠着一屁股债,自己可在那充好人,难得要死。云青,你说说,他那一片心人家谁看呢,催催他就要急,说我一个女人不懂。我不懂?就他们男人懂?现在你爸又住了医院,借钱的时候一个个躲得远远的,别人咋不念他的好呢?现在知道了?这住了医院,就和进了赌局是一样,天天输,天天往外掏钱,过几天,你爸还要动手术,又是一大笔钱,好不容易攒下的压箱底的钱,说是给你结婚的时候用,这不,也是留不住了。”孟阳和清和在一旁听得真切,孟阳作为一个旁听者,光是听着都觉得心累。那中年女人又道:“云青,你说说,我是图你爸啥?以前别人说我图你爸那几个私房钱,其实我一个女人,离过婚还能图啥,无非就是找个男人还有个依靠。我要是图你爸的钱,还这么费心费力地照顾他?现在你爸病了,里里外外都是我一个人照应,前几天我回去拿东西,就你桢英婶还说,这云青在外头打工,家里全靠你一个人,也真不容易呀,这云青也是,走了这么几年,总共也不见来过几趟。我当时还跟她别嘴来着,跟她说,云青在外面是要挣大钱的,自然忙一些,这不这回保生住院,多亏了云青在那里打点,又是出钱又是没日没夜的照顾,你哪能看到?云青,我累点不算什么,你挣了钱有了本事能帮趁着家里我就高兴了,你爸也就高兴了,别人再怎么说哪知道里头的原委。”那女人的声音渐渐隐下去,终于化为虚的时候,过了一会儿,一个低沉的声音道:“我爸他的病怎么样?怎么会好好的住院,以前不是挺好吗?”那女人的声音就又响起来道:“你说我也是,你走了这几年,一年回来不过几趟,你爸啥情况你哪能看见,不过也怪我没有跟你说。你爸老早就有了毛病,当初我早劝过他上医院看,可你也知道你爸那脾性,不出点大问题,就决计不去。你说说,当初要是听了我的话,哪还会有现在这些麻烦事儿?不过,云青,你不要太自责,你有事要忙,自然顾不上家里,顾不上我们两个,这不怪你。”另一个声音又道:“这是一千块钱,你先拿着,等下午我有了空去银行再提一些,钱的事儿你就不用操心了。还有,从明天开始,我会去医院,和你替换着来。过去……是我疏忽了。”那以后,因为饭菜上来了,清和跟孟阳就没有怎么听,后来那女人就走了。虽然那些话孟阳没怎么当回事儿,总是因为她和自己不相干,可是这不相干,他都不愿意听下去,他光是想着,如果他要是成了她家里的人,每天只是听着这个女人的声音,这些搬弄是非的声音,这样琐碎的小利上的争论,更何况他是一个男人,一个才二十多岁的男人,就更听不得女人的这些计较,都会厌恶死,索性当初吴曾廉在这方面不曾有过。有时候他竟不知道到底是要感谢他这点来,还是恨他这点来。
和女生单独吃饭,除了玄月,清和是第二个,这让孟阳觉得不舒服,总疑心旁人会看出点什么。在食堂,就算他也同她一起吃过,不过那时候有旁人在,他自然不怎么注意她。这个时候和她单独面对面坐着,他总想找出些话缓解缓解沉默,不过越是这样想就越找不出来,苦苦地搜索了几句,也只是些只言片语,破破碎碎。孟阳几次偷偷地瞟向清和,以前没有怎么注意,这个时候离得这样近,又是静态的,才看清楚了她,她的黑色的波浪长发一侧别在耳朵后面,一侧从额前垂下来,吃饭时用手轻轻扶着发梢,使她看上去兼具动和静。她的脸很白,却不是苍白,苍白是虚飘飘的白,像一张薄纸,好像一吹,脸上的那些五官就跟着胡乱地飘起来,她的白是玉一样的白,虽然也有动态,不过却是很瓷实的动态,她的眉像新月一样,呈细弯状,她是双眼皮,上面有些隐隐的闪闪的东西,孟阳猜测那应该是眼影。孟阳看得清楚,她是化了妆的,虽然很淡。她的嘴巴因为口红的缘故显得水润,又有些小,所以很可爱,孟阳猜测虽然她二十八,大概也是因为这样小巧的嘴使她看上去有着点不同于这个年龄的幼态吧。他不禁想起来那天晚上和玄月接吻的时候,那时候因为是晚上,他没有看见玄月的唇长什么样子,他猜,估计会是这个样子的吧。以后同她没有接吻,他也没有刻意地注意过,这样想着,他的视线就在清和的唇上多停留了几秒,猛然间只觉得一股暖流通遍全身,发起热来,他立刻收了视线,知道自己不能再多想了。吃罢饭,清和说她结钱,孟阳说平均分配,最后采取了孟阳的办法。
走时,孟阳先出来了,因为是中午了,太阳光直直地射下来,很刺眼,空气中一股热浪袭过来,孟阳不自觉回头看了她一眼,看她会不会也觉得热。果然,清和一出来,拿手挡着额头,孟阳问道:“热吗?”清和笑道:“嗯。”两个人沿着墙边走,勉强有些阴影,孟阳走在外面,自然还是能晒到他。清和道:“孟阳,你走我前面吧,这样晒不到你了。”孟阳谦让已经成了惯性,这个时候还说:“没事儿,不要紧。”其实他额头上已经渗出细密的汗珠了,浑身燥热得难受。清和道:“你觉得云青怎么样?”孟阳想了想,道:“挺好的,很漂亮。”他评价女生总是会笼统地说这么一句,他知道女生都喜欢这样的话,也就遮住了他没有细细观察说不出来的尴尬,还会让女生高兴,一举两得。孟阳道:“不过……我看她家里好像有点难事儿。”清和道:“嗯,我也看出来了。音华他的确认真了,往常他是不喜欢这么普通的女生的,音华心高,被钱罐子养出来的人,只想找什么千金小姐,没想到这次……也好,这样的女生,长得漂亮,又会做饭,说话还这么温柔,是个男生都会心动吧,何况是音华。”孟阳道:“她和你很像。”清和疑问道:“嗯?”孟阳自觉说错了话,连忙解释,道:“不是,我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我……”清和笑道:“是我们都长得这么漂亮,美人都是相似的吗?”孟阳笑了笑,道:“你说话很有意思。”清和看着前面,道:“是呀,以前不这样的,也是一遇到人就开不了口的,来了这儿,遇到这帮人,才改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