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转折
放学了,是星期六,一样的情景:孟阳和玄月一起出来,和小怜碰了面。正准备走的时候,孟阳猛然就听见了一声高喊,儿子。
声音很熟悉,孟阳寻声扭头看去,竟然是“吴曾廉”。他吃了一惊,担心这一切就要被发现了。只是害怕的同时他还有些怀疑:他怎么来了?
孟阳问他,你怎么来了?声音是冷漠的。吴曾廉笑着,任谁看去,都觉得那笑容瘆人。他说,诶呦,我是你爸,我怎么就不能来了?说完,他又扭头看向小怜,打了个招呼说,小怜,好久不见呀。孟阳从小怜的眼睛里看到很多东西,有和他一样的怀疑,但更多的是惶恐。
孟阳以为是凑巧的,就说,你先走吧,我还有事,一会儿就回去了。他却转而说,你就这么嫌弃你爸?她给了你啥好处,才见面没多久感情就这么深了?小怜似乎当他不存在,说,孟阳我们走吧。看到小怜准备走,吴曾廉扯高了嗓门,说,果然有钱了就是不一样呀,怎么能看得起我们这些小人小物呢。土鸡就是土鸡,别以为攀了高枝你就是凤凰了,别忘了自己姓甚名谁,你看不起我这没钱的,我还不稀罕你这□□呢。
这时候周围早就围了一圈观众了,孟阳觉得有无数双眼睛钉在自己身上,甩都甩不掉。没人知道这三个人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聚在这,只是一来二去的这么听,也大概听出了一个所以然。玄月发觉孟阳脸色变了,她很担心他,看到他跑走了以后,她追了过去。
小怜见事情“败露”,见好端端的约会被他给搅黄了,也不再怕什么,说,你闹够了没有?吴曾廉盯着小怜的背影看了很久,见自己的目的达成了,向着人群撂下话,驱散了他们,就得意洋洋地走了。
玄月追过去的时候,是在一个公园里,不过是初春,公园里没什么人,只能看到他一个人坐在湖边的石头上,坐得很近。她以为他想要跳下去,就跑到了他身边。
她刚一过去,被他发现,他就要走。她在背后喊他,孟阳。孟阳不回头,留下淡淡的一句话,就像这公园的初春一样,很淡,只有些线条,没有颜色。他说,你走吧,别跟着我。她没有听,又往前走了几步,她觉得,她的话至少会起作用。孟阳却说,现在,你知道我的真面目了吧。
她呆立在原地,琢磨着他的话,觉得他们之间有一种无形的东西,阻住了她的脚步,她只能这么远远地看,迈不过去,也不能追。真面目,你不是一直都是孟阳吗?还是说,你藏着什么秘密没有说出来?
第二天,玄月发现孟阳没有来上课,不只玄月,很多人都注意到了,有知道原因的,也有不知道原因的。知道了的告诉了不知道的,不知道的就知道了。
老师在课堂上问,有谁知道孟阳今天怎么没来上课?玄月站起来遮掩说,孟阳今天家里有点事儿,所以没来。老师站在讲堂上就有些不满,说,有事儿也得和我说一声呀。好吧,你先坐下吧。玄月坐下,松了口气,然后老师就用了将近十几分钟的时间讲规矩,讲完了,将近半节课的时间已经过去了。
接下来的几天孟阳都没有来,老师就有些奇怪了,心想,这个孟阳怎么回事儿?平常就没说过家长的联系方式,现在给他联系又联系不上,不会出什么事了吧?
下了课,老师把玄月叫到办公室,问她,玄月,你最近和孟阳联系过吗?我给他打过几个电话了,都不接,我估计他不想接我的电话,你们都是朋友,他应该会和你们联系。你知道他的消息吗?玄月不敢说没有联系上孟阳,只说,还没有和他联系过。老师便说,他已经几天没来上课了,我是担心出了什么事,若是真出了什么事,这后果可是……老师皱着眉头,似乎有些发愁,话里能听出来很担忧。玄月便安慰说,老师,您别担心,他应该不会有什么事,我今天先联系联系他,有了消息我再告诉您。
孟阳听着电话声自己响起来,又不断地灭下去。他又想起来玄月带他去她家的时候,她爸爸和妈妈的结婚照挂在墙上,他们和他说起话来,像棉花一样轻。他和他们坐在一起吃饭,空气里像是含着拔丝的糖,粘连在一起,很甜。
他从公园里出来,像一个游魂一样地在大街上晃荡,像一个丧家犬一样,没有归路,也没有前路。这天这地就是他的逆旅,他困在了这里,不想回头,也不能前进。他看着街上昏黄的路灯,心里像是快要决堤了一样,有大水要发了,石头受到了无比巨大的压力,在□□和崩泄之间正一点点地溃烂掉。那不像是人间,像是幽冥,专门为他打造的幽冥,那灯也像是专门为了迎接他才亮起来的通向死亡的灯。
他抬头看了看街两旁林立的高楼,有无数的光亮起来了,像是千万盏孔明灯,漂浮在半空中,高高低低,大大小小的。他觉得他也应该有一盏,只不过还没有点亮,还没有升起来。他看着那些灯光,觉得自己就要和那些星星点点的光融为一体了,他再也说服不了自己,他又看向脚下那一片黑暗,那些光穿过树影投在上面,幽幽地闪着,像是一个黑色的瞳孔,深不见底,他莫名地打了个颤,站远了一些。
他回去了,是他的□□意识到了些许的冷,他没想到在自己的心快要死的时候,是这么一身的烂肉唤起了他还需要一些火的意识。他已经忘了有多少次,就是这么两个不值一提的眼珠子,这么几斤放到菜市场的称上都没有一头猪重的肉,让他面对几尺深,几尺高的时候一次次缩了回去。他在心里嘲笑自己,面对着这么重大的选择的时候,自己居然败在了懦弱和恐惧上面。
没有勇气死,就得有勇气活着。这哪是什么崇高,不过是在两个都不想面对的痛苦里,选择了不那么痛苦的一个。如果有第三条路,他大概哪个都不想要。
他不知道自己是几点回的家,反正能够回去,几点对他来说,对那一个空荡荡的房子来说,又有什么重要。这个家,是小怜给他的,她觉得自己欠了他十几年,就给他留了一把钥匙。如果那个房子有生命,如果它也有感情,有脾气,大概它会很生气,自己打扮得这么体面,没想到迎来的却是这么一个失魂丧魄的人,安置的却是这么一个空壳子。他这么想着,又不怪自己,要怪就怪它没有那个福气装得上好的。
你一个破房子,整日里想着那些豪华的装饰品,那些几口之家,那些升腾着锅气的欢笑声,你以为你是什么好东西,什么都还能让你给遇上了?我今天就告诉你,十分之一,万分之一,千万分之一……这辈子你都遇不上。孟阳开了门,看了眼黑魆魆的房子,它觉得冷,他就不觉得冷吗?他就在心里升腾起一股火,骂起了它。它又懂什么,懂的只是他自己。
他给小怜打电话,让她做自己的负责人,给自己退学,给自己找个打工的地方,最好是远离这个地方。她不是心里有亏欠吗?她不是一直想要补偿自己吗?她不是有一个很有能耐的丈夫吗?这对她来说是轻而易举的事儿吧。他胸有成竹,知道她一定会同意,因为她不好站在一个母亲的角度约束自己。
不过小怜也带给他一个消息,说她过几天要走了,因为那个男人工作的原因。他只是“嗯”了一声,他听出来了她想说点什么,听出来了她期待自己说点什么,可是他没有满足她。说到底是因为他没有一丝儿惊讶。她早就跟他说过来这也是因为跟着他出差,暂时住在这儿。她的话没有别的意思,可在孟阳自己看来,话的弦外之音是,见到他是个凑巧。
他想着,再不济也应该做个告别。起码曾经和这些人有过交集,起码这份情在他的生命里有过重要的份量。
虽他不说,但玄月一定和梦羽说过发生了什么。不出所料,电话一响,劈头盖脸的就是梦羽的质问。孟阳没有正面回答,说换个环境而已,像辉祥那样,都是路,怎么就不能走了。他笑着打趣,问,别说我了,你的事儿怎么样了?梦羽说,略有些坎坷,不过我相信自己,还没有我周梦羽拿不下的女人。孟阳笑了,他还是一样的自信,孟阳安慰说,嗯,我也相信你。要是成了,结婚的时候,记得请我喝喜酒!梦羽问他,这一走,什么时候回来?什么时候能再见面?孟阳说,还没走呢,就想得这么远了?这谁知道?怎么,舍不得我呀?梦羽嘴里的东西喷了出来,狡辩道,哪……哪有。孟阳说,好了,我会回来的,不来找谁,都得来找你呀。
没过几天,小怜果然给他办好了,是在江苏,他的一个下辖的厂里。小怜说,要不要再考虑考虑,怕去了不适应,那的工作累儿,怕你受不了。他说,他已经决定了。小怜就没有再多说,又给他了一万块钱,说不够了再跟她要,让他到了那好好安顿自己,还说让那个男人和那里的主任说了,多照顾着点自己。
孟阳走的时候,谁也没告诉,一个人坐车,一个人进站,一个人拿行李。他坐在高铁上,看着窗外渐行渐远的风景,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一切好像都变了,都随着这车的前行而远远地甩在身后了,他恍惚间觉得自己好像长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