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过往
五月小麦黄,六月割麦忙,七月娃娃们中考和放假。
阮凤兰家的麦子又一次全部收割完的时候,许花青的初三时光也快走到了尾声。
学校里给每个人发了一张高中报考志愿表。许花青一笔一划地填写好。
教室里气氛热火朝天。
每个人拿着志愿表就像触碰到了自己的未来,充满了好奇和探索。
杨宁宁也兴奋的转过头来问许花青:“你要报考哪所学校?”
许花清大大方方的将表格上的字露出来。
“凤翥中学?”杨宁宁惊讶不已:“你的成绩这么好,不冲刺一下附中吗?”
许花青面色淡淡:“我还没有那个本事。”
少女看了看自己写下的隽秀字迹,这个校名她已经在心里描绘过很多遍,熟悉不已。
她曾经在信中认真问过笔友的高中志愿,戚骄雨答复:大概会选择直升凤翥中学的高中部。
许花青有些惊喜,她查过凤翥的录取分数线……自己是能考上的。
附中是k市最好的高中,一中紧随其后,凤翥仅排名第三。
戚骄雨选择直升而不是去附中,大概是习惯了凤翥的学习氛围,最好的朋友们都在身边,没有换学校的必要。
录取分数因地域而有所差别,如果市内的学生考到五百多分就能上,那么山区的学生,就要六百多。
许花青的成绩,在这所乡下学校数一数二的傲人,和学委──班上一个高高的女生,交换着拿年级第一。
不同的是,男生们面对学委如众星拱月,从不敢放肆。
而面对坐在第一排的许花青,却上课没事就往她后脑勺上砸粉笔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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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个外来转校生,八个会被排挤霸凌。尤其是,进入少数民族学校,这里的人有自己的语言体系,对听不懂民族语只能说一口普通话的外来者,天生带着排斥。而点燃一切的导火索,来自初一入学的那个下午。
初一的第一堂课,卷发中年女人在黑板上写了自己的名字,普通话生硬:“教书十年,以前是物理老师。第一次当班主任,也是第一次教数学,算是新手,希望你们都能给我省点心。”
“现在,开始选班委,按学号来吧,成绩优先嘛。”
没有学生的自我介绍环节,也没有竞选班委的拉票环节。班主任就这样开启了她的新手之路。
“首先是学习委员,有没有支持1号唐小萍同学当学委的?”
人群中举起了几只手,是和学委来自同一所小学的同学。
班主任点头:“学委定好了,接下来是班长,需要一男一女,男正女副。有没有支持2号许花青同学当班长的?”
教室里气氛有些尴尬,因为没人认识许花青,没有人举手。
班主任继续:“3号赵山同学呢?咦,等等,你们把手放下。我发现这个学号排错了,考了四十几名怎么学号跑3号来了?”
被点到的赵山哈哈大笑,教室里的气氛活络起来。有人用民族方言在下面说了什么,女老师在台上同样用民族语对答。
外来者许花青,一个字都听不懂。
过了一会儿,喧闹结束,女老师收起被学生逗出的笑意,换回普通话:“好了,决定了,男班长张三,女班长杨宁宁。”
许花青:……
虽然自己一点也不在意当不当班委,可是班级大事就这么在她听不懂的时候定下来,脑子真的会发懵。她在学号表上看到过两位班长的名字,成绩全都排在三十几。
她不免有些疑惑:老师刚才不是还说成绩优先?这哪里优先了?
少女歪了歪头,乌黑的双马尾跟着晃了晃,听不懂所以大为震撼。
班主任已经开始定各科的课代表,和学委的情况一样,念到名字的同学,同所小学毕业的学生就会举手支持他。
除了最开始的许花青,每个学生都有四五个老同学的护拥。班主任也不数票,只要有人支持,就把这个岗位定下来。
很快,班会课结束了。女老师心满意足地离开,对自己的工作很满意。
许花青没当上班委,也不在意,少女坐在位置上无所事事的发呆。
忽然,桌边多了个高高瘦瘦的身影。
是刚选出来的男班长,他把折成三角形的纸放在少女桌上:“许花青是吧?我叫张三,交个朋友怎么样?”
许花青愣住了,这是什么意思。
旁边的同学们开始大声起哄,又笑又叫。许花青犹豫了一下,打开折纸,里面用奇丑无比的狗爬字写了一句话“我会爱你一辈子。”
许花青的小学生活很干净,从来没收到过这种东西,更何况当着这么多人的面。
张三还在等她的回复,许花青迅速把纸团起来,啪地扔在地上。少女眼中带着震惊,还有一点惶恐,拒绝的意味十分明显。
周围的笑声凝固了一瞬。
张三捡起地上的纸团,刚当上班长就当着全班的面丢了面子,十分下不来台,他瞪了许花青一眼:“好,走着瞧。”
初一的班会课过后,第二天就开始为期一周的军训。
许花青不是本地人,也没下地干过活,有些不适应这边的暴晒。少女也没涂防晒霜,妈妈走了,没人给她买。
几天下来,细皮嫩肉的女孩子脸上仿佛被烤焦了,开始一层又一层地脱皮,原本雪白光滑的肌肤,变得黑一块红一块,还火辣辣地疼。
午休时间,学生们在操场上各自找了个避光的地方,安静吃饭。
许花青没发现,远处一直盯着她看的人,目光越来越阴沉。
张三把喝完的矿泉水瓶捏扁砸在地上,越想越气。原本看见个陌生妹子,出落得怪水灵,才起了交往之心。谁想到,才几天就被太阳晒成了丑八怪!一想到自己居然被个丑八怪拒绝过,就觉得十分恶心。
张三站起身,端着饭盒里的剩汤菜,走到许花青面前,哗啦啦一倒。
汤汁和豆腐砸落在少女面前的地上,有几滴溅到了盘腿坐着的她的裤腿上。
许花青猛地抬头瞪面前的人,张三皮笑肉不笑地说了句:“不好意思,手滑。”
旁边跟过来的男生们笑了:“班长在玩什么啊?”
另一个男生有样学样,将碗底的茄子倒在少女旁边的空地上:“我也手滑一下。”
傻子都看得出,这两人就是故意的。
许花青早已起身,举起自己的搪瓷口缸,愤愤然往第二个男生脸上扣。她没有浪费粮食的习惯,平日就不会剩饭菜。没有汤汁可倒,只能拿口缸当武器来反击。
教官很快赶了过来,三人被罚在有碎沙石的操场上做拳卧撑。
少女白皙的手握成拳,抵在一片碎石沙土间,咯得生疼。拳卧撑一个个压下,豆大的汗珠不断从额角往下滴。
许花青三年暗无天日的笼,自此开始。
后来,被全班孤立和欺负的时候,许花青每每回忆起那张折成三角形的纸,都会有一丝微弱的疑惑,自己做错事了吗?
直到她看了很多很多书,经历了很多很多事,终于可以坚定不移地告诉自己,她没错。
任何人都不能怪受害者在施暴者面前反应偏激,使施暴者怀恨在心展开报复。施暴者施暴,单纯是因为他们坏而已。
如果重来一次,许花青在那日班会课结束后,不仅要把那团纸扔在地上,还要跳起来狠狠一拳,把张三这个小人的鼻梁骨打断!
为了干扰她学习,张三开始带着班上的人,无所不用其极。
有时候,许花青一整天不能好好听一节课,脑袋被身后飞出的粉笔头砸得生疼。
粉笔从不会只来自一个方向,跟风是这里的人最喜欢做的事,连一句话都从未和她说过的女生,也暗自捡了两截粉笔跃跃欲试。
许花青坐着第一排,根本没法防守。只要老师背过身,粉笔就无止境地从身后飞出来。
放学后,她捧着满满的两捧粉笔头去办公室找班主任。
班主任的卷发染成了棕红色,一看见她就指责:“我说怎么上课一点儿粉笔都找不到,好啊,原来全让你给拿了!你拿教室公物做什么?”
许花青还没开口的满腔委屈被堵了回去,少女茫然又着急:“不是我……我没拿!是他们!是同学们丢到我头上的……”
班主任意味深长地看她一眼:“那你就也丢到他们头上好了。”
说完摆摆手,示意她,自己要下班了。
班主任的偏颇持续了三年,有男生用小刀将许花青的文具袋划了个稀烂,两人打起来,最终的处理结果是双方互相道歉。
许花青的座位上,时不时会被人吐口水,没有人承认,最后就不了了之。
唯一对她重视的一次,是初一时候,许花青的姨父找到学校的那次。姨父在吃饭时候,问她:“你的头发怎么这么丑?”
许花青摸了摸发尾,左边有一小束突兀地短了一截:“被别人剪过。”
姨父啪地把筷子放下,带着她去学校质问班主任。班主任着急调查了几天,最后拉着坐在她身后的男同学来道歉。
“哎呀,小孩子玩闹,也没剪多少,就是开玩笑剪了一剪刀,不严重不严重,您家孩子也没受伤。许花青,你愿不愿意接受他的道歉?”
这个女人只为息事宁人,说尽好话。事情结束后,特意在讲台上声明,请大家不要欺负同学。
课堂上同学们一片和气,一下课,老师刚走。
男班长带着其他人笑嘻嘻:“还会告状了,真丢人。”他顺手从抽屉里拿出昨天劳动手工课用过的黏土,放在手上掂了掂,一夜过去,柔软的黏土变得硬邦邦。
张三收了笑,脸上闪过阴毒:“给我砸她!”
一群人,男男女女都有,兴奋地拿出了自己的黏土,砸向了第一排的人。
许花青感觉鼻血湿湿热热的流下,头有些晕,却感觉不到疼。她想起前一天,老师给姨父陪笑安慰她的样子,又想了想自己被粉笔头砸一整天老师却不在意的样子。
少女权衡利弊,决定哭着回家告家长。
很遗憾,家长不在,姨父又出门了。姨妈手上剥着豌豆,笑得快要从小凳子上跌倒:“许花青,你一个初中生,哭着回家,要不要脸啊?”
许花青心里的难过消失了,只剩火辣辣的难堪,她默默进卫生间洗了把脸。从那以后,校里校外,对谁都再没提起过自己被霸凌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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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收回,许花青看着填好的志愿表,缓缓呼出一口气。这暗无天日的笼,马上就要结束了。她会考上想去的高中,离开这群野蛮暴力的小人,到光面前去。
接下来的日子和想象中一样快,复习,考试,毕业。
盛夏的天空蓝得澄澈,少女的心情也越来越明亮。离开学校的那一天,风吹得很温柔。
许花青终于脱下了那身白底橙纹的校服,少女像风中的蒲公英一样自由地跑回家。打开书箱,数了一遍压在箱底的信件,十一封。
和远方光里的少年书信往来两年,她终于可以,亲自走出大山,走到那个一直鼓励和陪伴她的人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