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寻光
远方的笔友像是从没见过她信件上的红笔痕迹，好看的字迹认真回应了她写的每件事，字里行间，真诚且温柔。
“很荣幸，我送出的书能到达你的手里。能遇到一个同样喜欢看书的笔友，我很开心。
关于你提到的《儿童文学》，我家也没有长订，不过我在报刊亭找到了。刚好手头零花钱还有剩，买了报刊亭现有的三期。这次全班回信都没有附带礼物，所以几本《儿童文学》我按照你们学校的地址单独寄出了，请注意查收哦～
需要致歉的是，三期《儿童文学》都被我看过了，这样寄出有些失礼，但是好故事确实值得分享，(微笑眨眼)望不要嫌弃。”
少女惊讶地瞪大眼，她是提过《儿童文学》，但只是说了一句觉得很好看，没想到素不相识的笔友真的会去买，并且还寄给她了！
许花青想，自己的话已经很久没被人这么在意过了。
不经意提到的某件事被听者认真记住并反馈，这种关乎幸福感的感觉，于她而言陌生且遥远。每一个离开母亲和家乡的小孩，都要学会与冷硬的世界共处。
她收敛了心神，继续往下看。
对方夸了她分享的乡野生活很有趣，并给她讲述了自己和朋友们的无忧时光，他的校园生活很美好，是许花青曾经憧憬过的模样。
“至于你最后问我的那个问题，如果只身一人，处于一个排外的、丑恶的、暴力的世界，会如何自处？是进行和他们一样丑陋的反击，还是漠视伤口孤独而立？
我的回答是：反击。不要害怕保护自己这件事本身，哪怕是使用武力。虽然不知道你遇到了什么困境，但是许同学，请相信，我们不会被丑陋的环境同化，因为我们内心深处还有光。”
信不长，很快就读完了一遍。
少女将信纸折好装回信封，放进书箱里，和上一封信放在一块儿。余光瞥到那张照片，少年英姿勃发，让人微微脸红心跳。
第二天，许花青独自来到学校，隔着栅栏门问传达室的人：“叔叔，有没有k市寄来的包裹？”
门卫指指窗台外面：“今天刚来了一个，你自己看是不是？小姑娘，放假了还往学校跑啊？”
许花青站在锁好的校门外，努力往窗台上够：“我家离得近，跑一趟就二十分钟。”
终于把包裹拿到手，邮寄单上，熟悉的字迹遒劲有力：许花青收。
少女扬起明亮的笑容，一双圆圆的杏眼灵动可爱：“我拿到了，叔叔再见！”
回到家，少女拆开包裹，拿出崭新的书册，居然不止三本，还有两本特刊。
07年和08年的《儿童文学》，和许花青在操场上捡回来的十年前的相比，有了很大的不同。曾经零售价4元的书悄无声息的涨价了，甚至还捆绑销售特刊，一期买下来要十几块钱。
许花青懊恼不已，开始想，下一封信一定要注意，不要再提到任何会让笔友破费的东西。
新书带着好闻的油墨香。
许花青突然想起，这几本书是笔友刚看过一遍的。
少女的手指突然像被什么烫到，蜷缩了一下，对待眼前的书本不由更加小心谨慎。
山里的冬天很冷，许花青写寒假作业写得双手发僵。她坚持写完五页数学，然后抱着自己的宝贝新书，跑到楼下院子里烤火。
不下雨的时候，姨妈每天都会在天井里烧一盆火，在火盆旁边一坐就是一整天。
许花青围在明亮的火光旁，看几页书，就用火钳翻一翻火盆，把旧木板燃尽后掉下的铁钉捡出来。一个冬天能烧掉不少旧木板，这些铁钉收集起来，能卖三十多块钱，这笔钱姨妈答应给她。
手和脚都变得暖烘烘后，许花青开始给戚骄雨写回信。虽然老师说回信开学后写，但是她等不及了，自己的笔友实在太好了，她忍不住想提前和他说上话。
信写好之后，许花青没有立刻跑到邮局，而是又来到学校门口，用卖铁钉的钱，在小卖部挑选半天，买下一个最贵的木屋八音盒，上面还有个会旋转的小风车。
她有些紧张，帮扶学校送来的礼物堆有很多精巧玩意儿，对比之下这个八音盒平平无奇，可这是乡下唯一能买到的礼物了。
由于这次不是学校统一送出信件，她必须自己走到两公里外的邮局去寄。许花青也不在乎路远，跋山涉水，内心雀跃。
回到家时天色有些晚了，姨妈开始不高兴：“一整天不见人影，鸡食都没人宰。”
少女温顺地开始切青菜叶，拌苞米面喂鸡，熟练无比。
小学毕业时候，许花青还从未做过扫地以外的家务。妈妈总是温柔的扛起一切，让她误以为，自己可以天真无忧很久。
变故其实从不突然，只是小孩眼里看不到罢了。小升初那个暑假，妈妈带着她到千里外的姨妈家玩，每年假期都如此，许花青也没觉得异常。然后，大人们就毫不过问许花青的意见，自顾商量起了给她转校寄读的事。
妈妈走了，在她开学之后。许花青有些不舍，但是她没有阻拦的理由。从大人们对话的字里行间，她听出，妈妈没有钱了，要出去打工。
来到姨妈家后，打扫洗碗洗衣服，下地浇菜背玉米，少女努力适应着新生活，阮凤兰仍觉得远远不够。日夜骂她懒，偷奸耍滑！时不时给亲戚们打电话，抱怨她光吃饭什么也不做，懒得没边了。亲戚们挨个排着队来批评她，“要知恩图报啊！不要做天打雷劈的白眼狼！”
十一岁的许花青呜呜咽咽听着，抹着眼泪干着活。从一开始忍不住想妈妈，到现在用沉默来搪塞数落，已然学会接受现实。
阮凤兰突然说了句：“吉祥死了。”
许花青手里的菜刀停下，转头看向她。
阮凤兰：“死了几天了，尸体就在后山，湿漉漉的，有些发臭了。”
吉祥是阮凤兰家的一条狗，长得特别讨喜，还会站立起来双手作揖，可爱极了。某天跑出去玩，回来后被人打断了一根骨头，躺下就半天站不起来，只会哀嚎。
阮凤兰嫌它没用了，把它赶出门去。小狗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一直跑回来，再被丢出去，躺在地上半天起不来。大门紧闭半个月，吉祥终于意识到自己被抛弃了。跑到后山，冲着阮凤兰家的后门，凄凄呜呜地叫。
许花青试图抗争过，悄悄将吉祥放进门，悄悄给它食物。阮凤兰发现后，将自己曾经养的狗高高举起，摔在铁架上，小狗顿时双眼紧闭鼻血横流昏迷过去。
许花青的眼泪吧嗒吧嗒掉，却怎么也保护不了吉祥。她要上学，一整天在外面，她走了吉祥又被扔出去，吃更多的苦，挨长久的饿。
阮凤兰不觉得自己有错：“脊背上的骨头断了，根本治不好的。白养着一条狗，家里哪有那么多钱？它痛起来吵死了，任谁都会丢出去。”
吉祥是在她考试那几天走的，雨雪天太冷了，后山没个遮蔽，冻病了死的，痛苦至极。
听着姨妈的描述，许花青忍不住嚎啕大哭。
阮凤兰翻白眼：“天天就知道掉猫尿。今天买了一堆白沙，砌墙要用的，怕村里人偷，你今晚就睡在门口守着吧，有动静记得喊。”
晚上，阮凤兰在大铁门旁边摆了一张单人弹簧床，铺上一层被褥。许花青仰躺着，一睁眼就能看到深沉的夜空。她瞪着大大的杏眼，感受着广袤的天地，假装自己不害怕。
少女想起戚骄雨信末尾的那句话。
“可能每个人，都会在某个特殊时段，被困在暗无天日的痛苦里。许同学，试着点亮内心深处的那盏灯，用你最渴望的东西，或是梦想，或是信仰，或者只是单纯的击败对手的一个信念。内心有光，就不会在黑暗中迷路。接下来，往前走就好。
祝你不用再漠视伤口孤身而立。”
许花青眨眨有些干涩的眼睛，小声对着夜空中黯淡到几乎看不见的星星说：“我一定会离开这里，到向往的地方去。”
夜雾很冷，瘦弱的少女内心却燃起了灼眼的微光，微弱却又坚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