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笔友
“你好,这里是k市凤翥中学初一一班,戚骄雨。
素未谋面的笔友,未来请多指教。”
许花青的目光落在信纸中间夹着的照片上。
那是一个很干净漂亮的少年,皮肤很白,挺鼻薄唇,眼睛是好看的桃花眼,细细长长的睫毛在照片里一清二楚。
他穿着军绿色的制服,肩上还系着金色的绶带。踩着军靴站得笔直,肩上扛着飘扬的红旗,扶着旗杆的手戴着雪白的手套,整个人站在了庄严的仪式感里。
戚骄雨是一名擎旗手。
山里的学校升旗,从来不叫学生穿特别的衣服,所有人都是白底橙纹的校服。
许花青不由多看了两眼他的制服,军绿外套里露出白衬衫的衣领,扣子一丝不苟地扣到了最上面的位置,露出少年精致的喉结,有种禁欲的美感。
一旁的杨宁宁把脑袋伸过来:“哇!有照片哎,你的笔友是个男孩子!”
许花青被她吓得心跳漏了两拍,手上不由自主把照片收了收,两秒后反应过来,这没什么见不得人的,全班每个人都有一对一笔友。
于是她将照片露出来,果然,下一秒杨宁宁发出了“你的笔友这么帅呐!”的惊叹。
戚骄雨有着极为出色的样貌,和许花青见过的所有人都不同,她觉得这样干净出尘的少年,只应该出现在电视里,或者小说里。
许花青掩下了心底一丝微不足道的骄傲,推开杨宁宁的脑袋:“你就只知道帅不帅,中学生不要那么花痴。你的笔友呢?”
杨宁宁呜呜哀嚎:“我学号排在三十几呢,还没轮到我选礼物。大盒的都被前面的人拿走了!”
许花青把笔友的照片翻过来,正面朝下放在桌上,开始认真看信。
信件的内容像一篇中规中矩的作文,简单介绍了他自己,向笔友分享了一段自己升旗时的自豪体会,最后勉励笔友好好学习,期待回信。
班上气氛热烈极了,每个人都很开心。班主任拿着大三角尺敲黑板:“凤翥中学初一一班是年级最强的班,和我们班相对应。兄弟帮扶学校和我们感情很好,从此我们两个班就是兄弟班。每个人的信都要用格子作文纸写,不少于800字,要求真情实感,明天交上来,每一封我都会仔细看。”
学生们正在兴头上,兴高采烈地吼了几声“是!”
许花青也心满意足地拍了拍自己的一堆新书,从书包里翻出一叠绿色的格子作文纸,开始认真写回信。
回信交上去,几天后又发了下来,某个错别字上多了个红笔画的圈,信件末尾多了龙飞凤舞的“已阅”和日期。
许花青:?
语文课代表把信发还她,就继续转身发别人的去了。课间教室里永远吵闹声震天,许花青硬挤开鬼哭狼嚎的人群,拽住语文课代表的袖子:“这是什么意思?”
课代表回答:“这是语文老师批改的,这次只是初稿,还得重写一次。”
许花青哦了一声,回到座位开始看书,对教室乱糟糟的声音充耳不闻。
班主任又来了,提出了新的要求:“修改过后,誊写在黑色格子的作文纸上,再交上来。”
黑色格子的作文纸?
许花青摸摸校服衣兜,空空如也,她没钱买。
回到家,向姨妈提了学校要买作文纸的事,顶着一顿刻薄的数落,得到了两块钱。
第二天,许花青钻进小卖部,想买黑格作文纸,被告知,卖光了。
许花青走出小卖部,觉得自己连步履都是蹒跚的。
12岁的少女,交不出作业,事情简直比天还大。
她愁眉苦脸的回到教室,问杨宁宁:“你有作文纸吗,借我三张,等我买到就还你。”
杨宁宁摇头:“别人给我的。”
许花青木然地转头看了一圈“别人们”,气馁地趴下来,不再说话。
杨宁宁也没管她,继续大声用民族方言和同学们说笑,说到兴头还爬上桌子怪叫。
许花青感到一阵烦躁,干脆把笔友的信掏出来,盯着中间的两行字发呆。
“周末会和几个同学一起去市图书馆刷题,结束的早就一起去某个朋友家里打会儿游戏,我们一起入围了物理竞赛,约好这次一起挂上奖牌。”
戚骄雨的世界,城里好学生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
总之不会是她这样的就是了。
下午,班主任站在门口:“课代表把回信全都收起来。”
许花青猛地从座位上跳起来,班主任疑惑地看着她:“你干嘛?”
少女脸一下子涨得通红,窘迫万分:“老师,我没买到黑格作文纸,卖光了。”
班主任皱起眉头:“一个小时后,信件送出,现在抓紧写。”
许花青觉得喉头被什么哽住,说不出话。
身边的杨宁宁突然热情起来了,发挥出了班长的作用:“同学们,谁有多余的作文纸借一下许同学?大家要互帮互助啊。”
很快,几张崭新的黑格作文纸传到了许花青手中。
许花青向借出作文纸的同学道了谢,拿起笔开始飞快誊写自己的信。
不到十分钟,纸上隽秀的字迹才写了半页,班主任又来了:“来不及了,别写了,把你的初稿给我。”
许花青愣住:“可是,您不是说一小时吗?”
女老师脸上带了不耐烦:“车现在就要走,我哪儿控制的了?”
老师带走了那份绿格作文纸,带走了用红笔画上的圈和已阅。信件搭上车,开上蜿蜒的山路,绕出层层叠叠的大山,开往了城市。
一想到那个长得特别好看的少年,会看到她被批阅过的信,许花青就窘得无地自容,比当着全班的面说自己没有作文纸的心情还要难过。
许花青难过了两周,学校再没提过笔友的事情,她渐渐把这件事抛到了脑后。
不过是学校硬性要求的献爱心罢了,谁也不会在意来自山里的回音,戚骄雨也不会知道回信的人长什么样,她这么想着,渐渐放下了心里的重担。
日子浑浑噩噩,来到了期末。
期末考那几天,下了很冷的雨夹雪。雪落到地上就变成了湿漉漉的水,冷得要命。只有落在树叶上,草丛里,才保留了雪的样子。
学校操场上前几天就晒了大片大片的青菜,现在突然笼罩在了雪雨里,湿成一团,食堂里也没个人出来收。
男老师站在窗边,对着那些青菜感叹:“这是瑞雪兆丰年呢。”
许花青也跟着看了看窗外,目光落在花坛里的矮树丛上,那里落了浅浅的一层白雪。
盐乡属于南方乡村,落雪极为难得。
许花青忍了忍,没忍住,离考试开始还有半小时,她想出去收集一点雪。
少女离开了教室,来到门外花坛边,小心翼翼地将树丛上的雪刮到塑料袋里。
看起来洁白可爱的雪,刮下来后,却带着泥土的黄色,有些脏。还一直融化,缓慢的变成冰水。
许花青也不放弃,绕了一圈,努力找那些看起来最干净的雪。
回到教室后,发现她放在桌上的教科书没了。
今天考的科目,政治和历史是开卷的,答案全都在书里。
许花青看看桌面,又低头看看空洞的抽屉,最后弯腰看了看桌下和椅子下的地面。
少女站起身,环顾了四周,确认自己的书没了。
她一把抓过离自己的考桌最近的男生:“还我。”
男生咧开嘴笑,露出一口抽过烟的黄牙:“还什么呀?听不懂。”
许花青声音狠厉:“这是考试,你们不该拿我的书。”
男生挣开她的手:“噢,书不见了呀?那你找去啊,关我什么事呢,老师坐在讲台上呢,我可没拿你的书。”
许花青恨恨地瞪他一眼,去翻男生的考桌抽屉,没有。
她不死心,开始满教室寻找,每一张桌子都看过来,在一众男同学们的嘲笑声中,全部找了一遍,没有。
她的书,消失了。
考试铃声响起,许花青颓然地回到座位上,和自己收集的一小袋雪对视。
雪一点一点冷成了水,浸透了那天下午的两场考试。
许花青一言不发,凭着上课时的记忆,将两张试卷写满。
考试结束,教室里再度喧闹翻天,所有人都在等老师进来布置寒假作业,然后宣告放假。
嘈杂声中,一个陌生的男生走进来,将两本书放到许花青面前:“这是你的书是吧?”
许花青飞快地跳起来,隔着课桌伸长手死命往他脸上挠。
男生狠狠一把推开她,语气莫名其妙:“别人叫我来还的,你有病吧?”
许花青被他推得往后跌,腰椎撞在桌角上,一阵钻心的疼,男生看也不看她,径直离开了。
少女面无表情地坐好,查看了自己的书,没有坏,只是单纯被送去了外班几个小时。她没有看身后的欢声笑语,只是冷冷垂下了浓密的眼睫,多看他们一眼都觉得恶心。
雨又开始落下,教室里越来越冷了,少女的脊背挺得很直,瘦弱的身影透着孤高。
笔友的第二封信,就是在这个雪雨天来的。
老师带来了寒假作业,更带来了每人一封的信件。
明天就放假了,女老师也没找事提要求,只简单说了一句:“开学后给笔友回信。”
学期结束了,许花青撑着伞抱着书和作业,深一脚浅一脚的踩在稀烂的泥土路上,那封信被她夹在了寒假作业里,贴在胸口,捂得微热。
回到姨妈家,她进了热乎乎的卧室,拆开了白色的信封,露出了暖色的信纸。信纸带着微微的书卷香,字迹一如初见,锋发韵流。
“你好,许花青,很高兴认识你。”
大概是突然被房间的暖流包围,面容冷硬了一下午的少女,眼圈有点发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