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帕格尼尼随想曲
第二天她起了个大早,用过早饭之后就收拾行李准备离开德文郡。
虽然和三个舅舅们放下了要追查到底的狠话,赫尔薇尔其实也清楚自己在没有了卡文迪许家和罗素家的支持就与孤身一人并无差别,同时这两个家族在明面上的探听必须偃旗息鼓,否则必然会招惹来难以应付的祸端。她还不打算把无关人员扯下这潭深水。
“不再多留几天吗?”布兰达问她,“至少带上赛琳娜给你织的围巾,外面可冷着呢。”
“谢谢,布兰达。阿曼达在剑桥过得很好。”
“哦,我知道的,她收了你和安东尼不少房屋维修费。”
“明年就算我毕业离开了剑桥,她依然可以有一份稳定的收入来源。”
说到这里,她看见布兰达兴味地挑眉:“你那个合租的室友福尔摩斯?”
是的。赫尔薇尔回答。要知道以夏洛克的生活习惯,除非给够房租,否则罗素夫人必定难以忍受第二个像她一样的租客。
——我倒是第一次见你这么快就喊一个刚认识才半个月的人的名字。安东尼从楼上走下来:“怎么这么快就走了?”
“夏洛克邀请我去约克郡过圣诞,像他那样的人都开口,我总该去看看。”
好吧,好吧,当年亚尔薇和嫁去了福尔摩斯家的维奥莱特也关系挺好。
“路上注意安全。”
离开卡文迪许家之后,赫尔薇尔走到镇上,周边的商店都在门上摆放了冬青枝条编成的花环,偶尔有一两家的留声机里响起圣诞颂歌。她想起自己还没给室友准备圣诞礼物,在遗憾地离开第不知道多少家店后鬼使神差地晃入一家当铺,百无聊赖地环视四周,最后被放在琴盒里的一把小提琴吸引了目光。
“先生,那把小提琴当初是多少价钱当掉的?”她装作不经意间询问起几样物件的价格之后不着痕迹地提及这把小提琴。
“我记得好像是五十个先令。”
“我家有个总是喜欢闹脾气的小孩,对小提琴情有独钟。今天是圣诞节,我却还没有给他送圣诞礼物,不知道您是否愿意把它卖给我。”
一把普通的小提琴对于初学者来说总是很合适。她这样说,同时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当铺老板的神情,想方设法地将可能出现的狮子大开口压到合理的价格去。
“你说的没错。如果你想将它带走,得出六十个先令。”老板开出价格,“它曾经属于一位音乐学院的学生。”
“是吗。”赫尔薇尔爽快地付了钱,装模作样地打量着到手的小提琴,对当铺老板漫不经心地回答,也就这样吧。
实际上这把小提琴的价值远远不止六十个先令,也不止六十个英镑,举世闻名的小提琴制作者安东尼奥斯特拉迪瓦里一生当中制造的每一件乐器都足以流传百世,在哪个国家都是有价无市的极品。今天能用六十个先令就将其买下,赫尔薇尔觉得夏洛克真是走了大运。
紧赶慢赶来到约克郡的福尔摩斯宅时早已是圣诞节的第二天,她敲响了大门,最终前来迎接的只有夏洛克福尔摩斯。
“我父母去看歌剧了。”他接过赫尔薇尔手里的皮箱,同时向她解释道,“《茶花女》。”
“因为维奥莱塔(violetta)?”
“是的。我母亲的名字叫维奥莱特(violet)。”说到这里,夏洛克瞥见了对方背着的小提琴琴盒,问她,这是什么?
——是你迟到了的圣诞礼物,夏洛克。
青年接过琴盒,打开的第一眼就看见了小提琴上用拉丁文雕刻的手写“antoniusstradivariuscremonensisfaciebatanno1710”。
夏洛克福尔摩斯震惊到失语,无法想象斯特拉迪瓦里大师制作的其中一把如今足以被拍出天价的名琴就在自己手里,作为他的圣诞礼物。
而且,他还没给合租的室友准备圣诞礼物!
什么东西才能抵得上这把小提琴的价值?
夏洛克福尔摩斯不知道,而且他觉得就算是他那聪明绝顶的大哥麦考夫遇上这种情况也会傻站在原地。等价的物件只会出现在白金汉宫或是名胜古迹里,只是子爵的福尔摩斯家哪怕把家底掏空也不一定找得出九百万英镑上下的藏品。
“你想要什么圣诞礼物?”最终,他选择直接问对方,“这把小提琴的价值远超我的负担范围,但它对我意义特殊,我并不打算退还给你,洛克哈特。”说出来恐怕要被对方嘲笑,这把小提琴是夏洛克收到的第一份并非来自亲人的圣诞礼物。
——只要是我能够做到的,在不违背道义的前提下,你可以提出任何要求。
是吗。
赫尔薇尔挑起眉,思索了一番,最终决定听从父亲贾斯汀洛克哈特在数年前曾告诉她“永远可以对福尔摩斯托付性命”的建议。
“我只有一件事情想要问你,夏洛克。”
“我现在遭遇了一起谋杀案,嫌疑人遍布大英政府与贵族圈,甚至是皇室亦参与其中。德文郡公爵与贝德福德伯爵出于安全考虑,已经无法在明面上为我的调查提供便利,一切行动只能在暗中进行。”
她注视着面前青年蔚蓝的眼睛,缓缓吐出一口长气:“夏洛克福尔摩斯,你是否愿意赌上性命,作为我的同伴查明此案的真相?”
“当然。”他笑着回答,“不过我也有一个问题,军队的守护神(hervor)会一直庇佑我们两个,是吗?”
圣诞期间西格尔福尔摩斯给次子夏洛克讲了很多有关贾斯汀洛克哈特与其独女赫尔薇尔的事情,其中也包括贾斯汀曾在兄弟两人都外出求学期间前来拜访过福尔摩斯庄园的旧事。
西格尔没想到时隔许久后的再次见面竟然是老友等同于托孤一般的遗言。
“我不求你们给她多么优渥的生活,洛克哈特家哪怕是女孩也不屑于接受施舍,我只希望福尔摩斯能在她性命垂危的时候让她活下去,仅此而已。”
自那天以后,他再也没见过那个无所牵挂的男人,除去茶几上遗留的位于哈罗盖特的房屋钥匙,贾斯汀洛克哈特的拜访就像是一场梦境。
“我想过他可能是有点刻意寻死。亚尔薇去世之后贾斯汀就不会再对亲友之外的人露出半点好脸色,内阁大臣已经和我抱怨过很多次了。”早已从政坛上退位让贤的前骑兵团团长告诉儿子,“明明在他来说遗言之前的几个月里还写信告诉我,说赫尔薇尔今年也是全校第一。”
“伦敦大学?还是杜伦?”
在夏洛克的印象里,大英帝国公开招收女性作为学生或者旁听生的高等学府数来数去就只有那么多。
“不,她在剑桥。”
他听到父亲的反驳,心中忽然有了一个猜测:“……冈维尔与凯斯学院?”
“你们认识?”
“是的。”
何止是认识!夏洛克把手伸进长裤的口袋里掏了掏,最终没有找到哪怕半根烟,他烦躁地挠着卷曲的头发,后知后觉线索竟是如此地显而易见——洛克哈特赫尔曼,或者说赫尔薇尔洛克哈特在后来根本就没想着要瞒死她女性的身份。
对于夏洛克提出的疑问,赫尔薇尔明白对方不曾言明的话语。他已经知晓自己女性的真实性别,也清楚她将要面对的到底是何等残酷的现实,“赌上性命”绝不会是一句玩笑话,他们心知肚明。
“……如果你乐意,她会永远站在你身边,直到你主动将她抛弃。”这是她作为赫尔薇尔(hervor)能够给出的最高承诺。
两人罕见且极具默契地没有选择直接揭开真相,夏洛克也难得地有了几分东道主的架势,自告奋勇地去给从德文郡一路奔波而来的赫尔薇尔泡茶。以往总是显得四体不勤,生活方式堪称灾难的室友竟然会招待客人,她以为夏洛克待客的最高礼节就是不在见面的第一眼就运用他卓越的演绎推理把客人在抵达之前做的一切都抖得一干二净。事实证明赫尔薇尔的犹疑并非没有道理,她端起茶杯,难以忽视杯口边缘处尚未刮去的结块,最终对夏洛克说,我没想到你的生活已经拮据到只能用茶杯来做化学实验。随后她仔细地打量了一番茶杯上的花纹,以一种古怪的语气又问了一句,我收回我的话,夏洛克,你奢侈得令人难以想象,福尔摩斯夫人知道你用shelley骨瓷干这种事情吗?
“……我以为它们只是普通的茶杯,充其量做工更加精细。”
“看来玻璃仪器已经不能满足你了。”她相当给面子地尝了一口锡兰的红茶,“不过我可没有那个闲钱在剑桥为你购置一套shelley骨瓷作为你的烧杯。”
老实说,他当时还真没想这么多,只是这套茶具在伸手可及的地方,而家中又恰巧没有他在学校里准备齐全的设备,于是这套茶具就这么被拿来盛放化学药剂。
“我忘了告诉你——”
“什么?”夏洛克抬起头,随后就听见对方说,那把小提琴实际上只花了她六十个先令。
杯中残留的红茶被猛然一抖的手尽数泼在地毯上。
“……pardonme,please(请再说一遍)?”
“我说得不够清楚吗?那把斯特拉迪瓦里小提琴只花了我六十个先令,我从当铺里淘来的,老板以为它只是一把练习用的普通琴。”谁能想到一个音乐学院的学生会把足以当作传家宝的极品名琴拿去典当,还只是当了五十个先令呢?
这样好的事情他为什么就遇不上?
夏洛克略惆怅且艳羡地看了眼赫尔薇尔,随后很快又自我安慰道,反正琴已经被送给他了。
“那么,你仍然是原先的回答吗,夏洛克?”她翘起腿,以漫不经心的姿态审视着青年,一边期待着对方的肯定,同时也希望他不要涉足深渊。
“我看起来难道像是会介意你的委托费只有六十个先令的人?”他从沙发上站起身,挥动手臂,“谜题!只有谜题才是最好的报酬,洛克哈特!”
“更何况——”
夏洛克蹲到赫尔薇尔面前,“我说过的,我要让犯罪成为一种科学,赋予它天下最平等的公正。现在轮到我来问你了,洛克哈特赫尔曼,或者别的什么名字——总之,你是否愿意成为我在此一途上的旅伴,直到这一目标成为现实?”
——乐意至极。
她笑着回答,说,我将会毫无保留地把自己一切所学都教授给你。
“我是不是应该喊你一句‘老师’?”
“随便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