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帕格尼尼随想曲
“……为什么？”他瞪大双眼，其中快要满溢出来的困惑表明这位剑桥大学的高材生对室友的话是真的不解，“我以为会是因为两人先前有什么仇怨，又或是别的什么……”
随后他发现洛克哈特赫尔曼本就显得冷漠无情的铁灰色眼珠在此时此刻变得更加冷硬，像是极地一块冻结了万年的冰。
“看来西格尔福尔摩斯子爵从未和你提过。”她随口报出几个姓氏，“戴塔里恩、巴斯克维尔、贝尔、达布林——多得数不清，他们吸鸦/片、酗酒、狩猎、屠/杀、放高利贷，在圈子里算不上什么秘密。”
“顺便一提，伊莎贝拉之所以会一次性染上鸦/片，正是某位贵族为了让她闭嘴直接注射了针筒里剩余溶剂。”
“……”
他想抽点烟，一摸口袋，想起不管是烟斗还是卷烟都在自己房间里没拿下来。
夏洛克福尔摩斯其实比赫尔薇尔想象的要清楚这些隐藏在立领和裙摆之后的黑暗。他在走进剑桥的大门之前曾在兄长的带领下去过伦敦，踏足过无权贵问津的著名的贫民窟白教堂区。他们两个的身形隐匿在暗影里，目睹最卑贱最贫苦的生命在泥潭当中挣扎不息，他看着醉汉冻死在散发着恶臭的暗沟边，衣裙暴露的女人跪在泥泞里掩面而泣，孩子们争抢一块霉迹斑斑的面包，面黄肌瘦的少年向一个露着黄牙的老人祈求一口鸦/片。
他被兄长按在原地，因为衣衫整齐的两人只会成为所有人敌视的焦点。
“我知道，洛克哈特，我的眼睛见过比你认为的那样更多的罪恶。”他目睹过好几次无罪之人最后上了绞刑架，双手沾满鲜血的罪犯亮丽光鲜，甚至能够扯动嘴角，向一早就因过人的洞察力而小有名气的福尔摩斯家的兄弟问候闲谈，只因为对方有钱有权有势，受到伤害的那方一文不值。
所以他才会想要将犯罪升格为科学。
“我承认你所说的都是最符合实际的推测，但这不妨碍我希望你出现错误，或者伊莎贝拉在说谎。”
“……你有烟吗？我觉得有点难过。”
夏洛克。
片刻后，青年咬着点燃的烟，第一次听见对方叫他的名——可以这么叫你吧？老实说，我有时候会很羡慕你。
在旁人面前总是疏离有礼，在剑桥大学冈维尔与凯斯学院可以说是个风云人物的历史系高材生对相识共居不过一周半的外人卸下一部分警惕之心，和之前叫他不要管自己私事的模样相差甚远。这算得上是同类之间微不足道的一点默契，因为夏洛克也不再试图揣摩她的思绪和隐藏起来的谜题。
她的声音变得很轻，轻得差点就要消散在烟草点燃之后形成的烟里：
“你像是我的曾经，也像是另一种可能性。”
具体是怎样的曾经，合租的室友没有细说，她被下楼来的罗素夫人叫走了。刚走进厨房，赫尔薇尔的怀里就被塞了一份电报，上面说希望罗素家族能够转告l圣诞节时来德文郡一趟，署名安东尼卡文迪许（anthonycavendish）。
“我知道了。”
“这种话由我一个外人来说大概不太恰当。”罗素夫人从橱柜里翻出茶叶投入壶中，“你应该和卡文迪许们谈谈。”
“关于洛克哈特家我们已经达成了共识。”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不要装傻。”
赫尔薇尔陷入沉默。正如罗素夫人所说，她的确很清楚对方的未尽之意。她对自己所前行的道路未来是何等模样非常明了，甚至能够推演可能存在的死亡，就像安东尼在父亲的葬礼结束之后在卡文迪许庄园里对她说的那样，那是一条不归路，除了撞上南墙，或是坠落深渊，再无第三种停下的可能。
“你们洛克哈特家就是有这点不好，太倔了，贾斯汀就倔得像头驴。”德文郡公爵曾经这样和她说，“至于你，你这姑娘比你爸还要倔。”
——这没什么不好，不是吗？
“是的，没错，只要你们不把这倔脾气用在寻死上。”
她知道自己如今的所作所为在舅舅们的眼中看来恐怕与寻死无异，也明白他们建议自己找个室友合租的举措不只是计划着找个廉价的管家，也想让她在人世间多一分可能的牵挂。如果母亲亚尔薇的娘家和她的关系没有那么好，或者说极差，像找个室友这种多此一举的事情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去做，她说不定会干脆从剑桥退学，从此独自一人去寻找父亲死亡的真相。但实际情况是哪怕她父亲死了之后，这个传承数百年底蕴丰厚的家族依然待她如初。
“人都是要有盼头的，赫尔薇尔。”总是沉迷于那些美丽矿石的小舅爱德华语重心长地对她说，“除了找到姐夫死亡真相之外的盼头。”
“憨头过日子是没有屁用的。”
卡文迪许家的老幺，牛津大学的毕业生很少会讲这种糙话，但是一想到他总是混迹在矿区里，有时会和工人们勾肩搭背探讨矿脉走向与开采物成色，讲出这种话好像也不算什么。爱德华的妻子凯瑟琳也劝过她，叫赫尔薇尔别把寻找公理看作自己人生的全部，“你什么都好，唯独不会装糊涂。”
对此，她只是笑笑，没有回答。
洛克哈特家的人从来都学不会装糊涂，那无异于叫他们下跪，可他们的膝盖是僵直的，注定弯不下去。
赫尔薇尔如舅舅们所愿找到了合租的室友。对方成不了管家，也当不了贴心的友人，夏洛克福尔摩斯和她只会在逻辑推理与案发现场相互折磨。同类之间不需要太多的温情，因为她知道那比起温情更像挑衅和怜悯。
“德文郡公爵与哈廷顿侯爵的意思是，夏洛克福尔摩斯不太适合成为你的合租人与你同居。”
夏洛克福尔摩斯可以是洛克哈特赫尔曼的室友、同学、后辈、搭档甚至是挚友，但不太可能会是赫尔薇尔洛克哈特的。以对方的洞察力，发现她女性的身份只是时间问题。
“合不合适只有我说了算。”只有在这种时候，罗素夫人才会意识到赫尔薇尔的本质与另一个租客是有多么相像，同样地天才，同样地自负到不可一世，只是面前女扮男装的年轻人在受了变故之后懂得伪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