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缱绻开户牗，青实熟来否？
仲春时节，芳菲满地。而今年的杏花开得格外繁盛：浩荡的白霞从离岛一路绵延开去，直到影向云崖之下。纵使是遍布稻妻、常年花开的神樱的孑遗，竟也无法同这云蒸霞蔚一般的杏海一争高下。
柊千里也在勘定奉行所的后院儿里种了一棵杏树。今年，是它第一次开花。
“稻妻人少有描绘杏花的诗句，真是有些辜负了这般绮丽的花儿。”
“是的，”柊千里的身后，是那遗世独立的白鹭公主，“璃月的诗人就留下了不少唯美清丽的咏杏之诗，錾刻在了山野的岩石间、屋檐下。我今日见了这花儿，方才明白了这种寓情于景的心境。只可惜我文采浅薄，难以描画下这一树芳菲。”
“神里小姐太谦虚了。如果您的文采都只能算浅薄，那我岂不是只能算勉强认几个字的水平了！若是诗兴所致，不妨吟偶一二，权作消遣了。”
“既然柊小姐如此辞让，绫华就献丑了。正巧我今日路过离岛市集，买了一幅上好的油版纸卷轴，就当作礼物一并送给柊小姐了。”
“多谢神里小姐。”
那白鹭公主接过狼毫竹笔，略作思忖，随后点墨成诗。【1】
缱绻开户牖，霏霏暖雨下云浓，一村杏花眠；
深山醉春风，可爱叶红花想容，青实熟来否？
“是俳句连歌啊，”柊千里接过卷轴，细细读了一遍，“明明用了稻妻的题材、写稻妻的景色，可字里行间却又透出些璃月诗文的风骨来。看来，神里小姐诗才又见长了啊！我辈是难以望其项背咯。”
“柊小姐过誉了。不过，这诗句让我想起了一件有意思的事，不知柊小姐可有兴趣听听？”
“千里愿闻其详。”
“都说人各有其见。明明读的是同一本书，读者们对其中人物的理解却可能千差万别。这本是寻常之事，可是有些学究偏偏喜欢过分钻研。哪怕是一篇纯写景的诗文，他们都能从字缝里分析出一些经纶治世的意思来，真是让人哭笑不得。”
“呵呵，”柊千里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只好接着绫华的话茬往下说，“那神里小姐方才所作之诗，可有什么深意呢？”
“古人有言：内观其心，心无其心；外观其形，形无其形。所以，怎么理解这首诗，全看你自己咯。”
那天晚上，雨疏风骤。柊千里躲在被窝里，怎么也睡不着，只觉满心烦忧。
家臣松浦葵失踪已经半个月了，全无消息。柊千里把能托的关系都托了，可是无论是天领奉行还是社奉行，都不能给她一个肯定的答复。就连向来一丝不苟的九条裟罗都只是闪烁其词，叫人捉摸不透。
难道，其实有很多人都知道实情，只是不愿和她说？
难道，今天神里小姐突然来访，并不是她所说的临时起意，而是来暗示她一些事的？
“杏花，杏花……”
那勘定奉行名代忽然若有所悟，翻身起床，从后厨端出一盅杏花醸。犹疑片刻之后，她还是下定决心，将整盅酒醸尽数倾洒在了绫华的诗作之上。
少顷，恍如水落石出，几行浅黄色的蝇头小字从俳句的墨行之间徐徐现出。
“松浦葵已死，神器被鹰司氏调包。柊家宜废黜松浦氏余孽，防备鹰司氏。婚事可将来再议，如有必要，可咨社奉行求援。”
柊千里慢慢合上了卷轴。春雨淅沥，从飘窗间扫进几瓣杏花来，在被酒醸浸淫的尺幅间绘上了几星鹅黄。
“杏花，也要落了啊……”
次日，天领奉行府。
九条镰治坐在案前，只觉眩晕不已。门僮刚刚来报，称勘定奉行突然取消了举行婚礼的计划，说是要以后再议。镰治知道勘定奉行最近接连出事，所以更加担心夜长梦多。如今柊氏一纸书信就推迟了婚事，自然让镰治很是闷闷不乐。
一向擅长察言观色的鹰司勇当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这个巧言令色的家伙，像只苍蝇似的在主子耳边转来转去，只用了半个时辰的功夫，就让九条镰治深信，柊千里推迟婚事绝非出于自愿，而是因为某些人在背后捣鬼。
至于“某些人”究竟意指何人，也不用镰治费神去猜了。鹰司勇早已使劲浑身解数，就差把“神里氏”三个大字写下来给镰治看了。
九条镰治当然知道，听人说话都要疑几分，更何况说这话的是鹰司家家主。但接下来到访的客人，似乎将鹰司勇的说法又坐实了几分。
“报！社奉行神里绫华求见。”
“哦？莫非是我言出法随了？”鹰司勇带着几分戏谑地说道：“看来神里氏是已经坐不住了啊！鸡鸣狗盗还不够，如今怕不是要当面摊牌了……”
“你退下吧！我自己来应付她就行。”九条镰治揉着疼痛不已的额头，发令道。
“天领奉行大人还当慎重。那白鹭公主心思极其缜密，与之交谈，务要字斟句酌……”
“我说了，退下！”
“遵命，九条大人。”
不多时，推拉门上便响起了一阵清脆的叩门声。镰治抬手示意，门僮便拉开了门障的搭扣。一位亭亭玉立的客人，就这么出现在了镰治面前，朝他轻轻鞠着躬。
九条镰治微微欠身还礼。绫华于是褪去了鞋履，端坐在侧席的晚禾织畳上。
那九条家的二少爷注视着客人，对方只是报以谜一般的微笑。
想象中的激烈交锋，抑或行刺的剧情并没有发生，取而代之的是一段长久的沉寂。
到头来，还是镰治率先打破了寂静。
“外头春和景明，我天领奉行府反倒寂寥。实不相瞒，神里小姐乃是今年第一个到访此间的宾客。”
“绫华久为琐事绊身，至今才偷得空闲前来一叙，自是礼数不周，还请九条大人莫要取笑了。”
九条镰治摇了摇头。他实在难以将这个知书达礼的小姑娘想象成破坏他婚事的权术家，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只得听任她说下去。
“说起来，柊小姐与您的婚期将近，家兄今日每每念此，都要嘱我尽快准备礼品。可我平日疏于关照各奉行的大人们，实在不知道九条大人和柊大人都喜欢些什么，所以今日特来登门求教。此番是社奉行为二位新婚献礼，还望九条大人畅所欲言，绫华自当一一铭记。”
“啊，多谢社奉行大人美意……我，我比较喜欢漆匣，各种成色和型号的都可以。神里大人任意择取一二即可。至于千里……我是说勘定奉行大人，给她的礼物还是由她自己做主比较好，我不好替她决定什么。”
“好的，我记住了。社奉行下辖的几位工匠中，还真有擅长做漆器的，届时我定当差他们精制几份，再亲自带到婚礼现场，献于两位大人。”
镰治思虑再三，终究没有说出柊千里已经推迟婚约的消息，只是诺诺连声，最后目送绫华起身归去。
不久后，鹰司勇便又来探头探脑了。九条镰治越发烦忧，恨不得像赶苍蝇那样把鹰司勇轰走。
然而，这位家臣的报告很快便让他心惊不已。
“刚才神里小姐拜访您时，我特意带着一队兵士在周围巡逻，发现了不少藏身暗处的终末番忍者。”
“怎么……终末番是隶属于社奉行大人的组织。社奉行大人的妹妹外出访问，他们在周围维持安保，也很正常吧！”
“不，他们全都集中在通往天领奉行库房的路上。九条大人，神里小姐的来访绝非她所说的那么简单。她出现在奉行府中，必定会吸引所有的保卫力量的注意。周遭的巡逻势必就会放松，终末番便可以趁机下手……”
“下手做什么呢？”
“臣下也不清楚，不过先前来偷窃神器的，很可能就是这些终末番。如今他们又来窥伺，不知道是在打什么算盘呢！”
“那……鹰司前辈有何高见？”
“不如，把奉行所仓库中所有重要的东西全都搬运到山里的战时库房里头去？此地人多眼杂，保不齐就有人来顺走些什么。山里仓库却有重兵把守，连只苍蝇也飞不进来。”
镰治又是一阵头痛，只得挥手示意鹰司勇便宜行事。于是乎，天领奉行府上上下下都行动起来，开始清点仓库，准备择期搬迁。
此举正中社奉行下怀。
不久后，社奉行本部。
“早柚，你当真看到鹰司家的人去清点仓库了？”
“千真万确。几大仓库都有人手，忙得不可开交。”
“好，”绫人把扇子一拍，“接下来一段时间，要辛苦你们终末番了。每天安排人轮流值守，一旦发现异动，立刻派人报告给我，同时继续跟踪货品去向。明白了吗？”
“遵命……哎，又不能睡觉了……”
“这样吧，事成之后，奖励你一个长假，怎么样？最近让鹿野奈奈给你多加点胡萝卜……”
“唔，早柚不想吃胡萝卜……哦，不是，早柚没有不尊重神里大人的意思！神里大人，不要告诉鹿野巫女……”
好不容易哄走了早柚，绫人站起身来，凝望着窗外的参差曲陌。
他深知，鹰司勇怂恿九条镰治转移仓库，意只在掩护他偷偷转移神器——毕竟，他亲眼见过松浦葵精心设计的保密环节被终末番轻松破解，最终身死名裂的惨剧，便不得不更加谨小慎微，甚至草木皆兵。
可惜，鹰司氏的一切作为，依旧逃不开社奉行的目光。甚至他转移神器的计划，都是在神里绫华有意无意地诱使之下，步步促成的。
稻妻春光之下，却是山雨欲来风满楼。幕后观局者已设下十面埋伏，只待一朝困兽投网，径行直遂。
注释：
【1】改编自星野立子、杉田久女等人的俳句。原文分别为“一村は杏の花に眠るなり”、“落ち杏踏みつぶすべくいらだてり”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