间章 花信来时,恨无人似花依旧
鹰司朝秀攥着笏板,亦步亦趋地跟在朝觐将军的人潮之后,只觉汗流浃背,不敢抬头张望。
天守高阁巍然耸立。绀色的梁栋迎着阳光,投下了黯然的影,仿若将军大人的无赦威光。或许,天守阁在人们心中如此威严的原因不止在于此处是将军的居所,也是因为它千年来始终雄踞于稻妻城的最高处,睥睨着芸芸苍生。
平心而论,鹰司朝秀在天守阁下当了多年的段钱方,怎么也不该紧张成这样。几位昔日的同僚见了他,纷纷半开玩笑地为他宽心。朝秀却只觉得他们无比聒噪,匆匆应付了事。
同僚们不知道的是,这位前任段钱方大人,承受了多少来自家族成员的压力。
朝秀现在一闭上眼睛,就会看到鹰司仁那副咄咄逼人的嘴脸,看到他带着四五个卫士将自己寒酸的住处围得水泄不通,看到他用刀押着自己,让自己一句一句地写下这封检举的奏折。
若不是鹰司仁,就算借朝秀十个胆子,他也不敢检举那椿花庇佑之下的高门兄妹啊!
天守阁前的坡道只有四段,但鹰司朝秀却觉得,他仿佛已在这里走过了半生。
恍惚间,有几位娉婷的巫女路过他身边,示意他先到旁边登记,再上交奏折。
朝秀并不记得从前天守阁有过类似的规矩。但此刻,精神的高度紧张让他头痛不已,恨不得立刻交差、回家休息。如今既然有人趁着瞌睡送枕头,他若是再不受用,未免就有些不识抬举了。
于是乎,朝秀就这么拖着沉重的身躯,在队伍后面又煎熬了几分钟,才终于交差了事。他走下天守阁的高阶之时,一度精神恍惚,险些仰面摔过去。还好几名卫士眼疾手快,赶紧把这个倒霉蛋扶到了城阁外头。
当然,明眼人都看得出来,那几位突然出现在天守阁的巫女绝对不简单,搞不好鸣神大社又要有什么动作了。不过,大家都觉得,八重宫司不太可能针对自己,反而可能会针对自己的对手,因此都心照不宣地选择闭嘴,任由那些巫女收走自己的笏板和奏折。
大家都没想到的是,今日他们上缴的奏折和笏板,短期内大概是不会出现在将军面前了。在天守阁后的断崖之下,几叶小舟如哨箭般驶出,满载着厚重的“货品”,驶向了鸣神岛北方的高山海崖之间。
不久之前,影向山,鸣神大社。
“啊啦啊啦,让我来看看,今天是哪两位小家伙登门造访,惊得巫女们像鲭鱼一样往我的房里涌呢?”
绫华身着一套振袖礼装,低眉行鞠躬礼。神樱之瓣缤纷飞舞,洒在她飘然的长发之上,恍如一树花开,亭亭净植,让周遭的巫女们纷纷侧目,叹为观止。
旅者杵在旁边,虽然心急如焚,却也只得耐下性子,学着绫华躬身参拜,心里则祈祷着八重宫司赶紧出现。
“哦,原来是神里家的小姑娘……还有旅行者。难得见你俩一起出现在我这儿啊!怎么,你们难道是来找我证婚的?”
“不是,”听了这话,旅者一时舌头打结,“我和绫华是来……”
“绫华?呵呵,我猜得果然没错。来看看吧,我们这儿的姻缘签可是很准的哦。”
“八重宫司说笑了,”绫华的声音仿佛是用刀剑敲打冰面,持重而伶俐,“鸣神大社素与神里氏不薄。数度起复,皆赖神社栽培。兄长大人每每念此,常于中夜泣下。今番,神里家复有急务求于宫司大人,还望八重宫司念及旧情,泽被恩德。若得救于此劫,神里氏比及千世,皆暾叩于影向神峰!”
“呵呵,小家伙也会用这样文绉绉的说辞了啊……好吧好吧,看在你哥哥还算虔诚的份儿上,我就勉强再帮你们一次……哎呀呀,至于报酬,小家伙们,做好准备一千份油豆腐的觉悟了吗?”
不过,几个时辰之后,神子就后悔说这话了。一千份油豆腐和数百封奏折,在神社前不大的空地上堆成了两座小山,香气更是引来了十里八乡的上百只狐狸。整座神社的巫女们都行动起来了,一面挑拣奏折,一面驱赶狐狸,简直狼狈不堪。
到最后,还是八重宫司大发慈悲,在山头上设下了结界,这才阻止了狐狸们的围攻。
当然,神子不是为了这一千份油豆腐才选择出手拦截检举信的。鸣神大社虽然高居山巅,远离尘嚣,但绝非超然世外。人间的时局变动,明争暗斗,八重宫司都看在眼里。
而今天领奉行和勘定奉行伤筋动骨,主家危如累卵,明眼人都知道不能放任其自流。但贵为稻妻人最高信仰的代表兼雷神眷属,八重宫司大人显然不能直接插手世俗局势。而社奉行的神里家,正是神子的一副合用的白手套。
如今有人要扒了她的白手套,以神子的性格,恐怕得把对方置于死地方才罢休。
这也就是没等绫华和旅行者登门造访,鸣神大社的巫女们就先出现在天守阁门前收缴奏折的原因。
此番,神子不光要拦截鹰司朝秀的检举信,更要从这数百封奏折中挖出鹰司氏的全盘计划。这般大刀阔斧的手腕,社奉行是全然做不出的,只能由这位万人之上的雷神眷属来掌舵。
当然,找乐子也是神子的一贯作风。这既体现在她正大快朵颐的一千份油豆腐上,也体现在她紧盯着绫华的目光里。
在这逼仄的神社廊道间穿行,神里小姐本就感到颇为局促。如今又总有一缕诡异的目光在如影随形,那不幸的白鹭公主简直是浑身不自在。
“神里小姐,”八重宫司躲在摇摇欲坠的油豆腐山后,故弄玄虚道,“现在奏折都收上来了,我们的任务也告结了。去通知你兄长,派几个人把这些奏折都搬下去吧!省得占地方。”
绫华一时愕然,半晌才回复道:“宫司大人台鉴,社奉行素日耽于神事,并无太多人手。宫司大人委命,实难遽从。小女以为,不如烦请巫女们再辛勤一时,帮忙拣出那封检举信。如此,宫司大人亦可权变处置剩余奏折。倘若以后将军问起来,宫司大人也好有所对答。”
“呵呵,小家伙还挺会打算的。可惜,今天在我这儿,漂亮话不好使了。不过呢,想让我费神来看文书,倒也不是不行。”
“烦请宫司大人明示。”
“这样吧,我这边还有几本最近很火的轻小说。你从里面随便挑一个人物,穿上他或她的衣服,在神社里走一圈。若是我满意了,就替你们找出那封举报信,顺便把鹰司家最近的盘算都告诉你们。怎么样?我觉得这事儿还是挺合算的。”
绫华当然知道,神子此举不过是在开玩笑。毕竟,那群来回奔波的巫女们,显然早已开始了分拣文书、提取情报的工作。宫司大人没必要现在还拿这个来要挟她。
或许,神子不过是做了几套小说里人物的衣裳,正愁没有模特来穿罢了。而迎合神子的想法,大概就可以顺水推舟,让社奉行和鸣神大社的关系变得更加紧密吧。
“绫华谨遵宫司大人宣命。还烦请宫司大人开示,有哪些人物服装可供选择,绫华自当更衣游巡,以彰宫司大人之隆德弘恩。”
“呵呵,多说无益。百代,去把我房里的那几本轻小说都拿来!”
“宫司大人,您床底下的那几本也要拿吗?”
“这个就不必了,拿书架上那几本就行。毕竟,床底下那几本里面的衣服,神里小姐可穿不出来。”
不多时,四本装饰华丽的轻小说,就齐齐整整地垛在了绫华面前。那白鹭公主信手翻阅了一通,不禁拊掌慨叹。
“《亡国的美奈姬》,不行,太深沉了;《哈玛瓦兰战记》,不行,太刚猛了;《拜托了我的狐仙宫司》……穿这一身的话,我怕是以后都别想踏进鸣神大社半步了……”
最后,绫华的目光锁定在了最后一本书上。
“宫司大人,”白鹭公主颇为自信地朗声说道,“我选好了,就穿《奥西兹小姐事件簿》里这件吧!既有枫丹风情,又很适合我。”
“不错不错,不愧是神里小姐,一眼就相中了本宫司的心头好。百代,去把奥西兹小姐的那套休闲装拿出来吧!”
旅行者在神社门口等得有些焦急了。神里大人让他来陪伴绫华,本意可能是想借助他和神子的关系来拉进双方的距离。可当他们实际到了神社,绫华却能逢迎自如、谈笑容与。他这个“媒介”反倒成了可有可无的存在。
正当空懊恼之时,宫司大人的一声惊叹将他拉回了现实。
“哦呀?百代你看看,神里小姐穿这一身,还真是……安安合适呐!这花袖,这摆裙,这蕾丝……啊啦啊啦,明天我就去八重堂宣布,奥西兹小姐从书里走出来了!”
绫华戴着一顶黄色草帽,上面别着几朵细嫩的鲜花,帽下则是盘起的银色长发。深蓝色的短西装上绘着星河流彩,衬出中间白净如雪的蕾丝衬衣,隐隐透出小姑娘菽发初匀的胸部轮廓。
天青色的蓬蓬裙从紧致的束腰之间如瀑布般垂下;下摆绘制着岫烟之纹,镶着云朵般的白边。紧裹着小腿的白丝袜上俏皮地绘制了几朵淡红色的樱花,就连棕色的长筒皮靴都显得分外可爱。
“绫华……”
“怎么了?”
“你这身衣服,很好看。”
绫华点了点头,提裙施礼。明明面庞还是熟悉的绫华,她身上的衣服却已经将欣赏之人带到了风光旖旎的枫丹。
“八重宫司大人,请问,我能将这身衣服带回家吗?”
“呵呵,当然可以。神里小姐穿着这身衣服走在稻妻的路上,也是对八重堂出版作品的宣传呢!”
目送旅者和绫华走下神社前的重重鸟居之后,神子面上的笑容顷刻荡然无存。
“百代!”
“参见宫司大人,请问有什么事?”
“你下次要是再敢碰我床底下的那几本书,我就……本宫司就让八重堂下次把你也画进去!听见了吗?”
“……是,宫司大人。”
半个时辰后,神里屋敷。
旅行者已经带着熟睡的派蒙告辞了。连续三天没有好好休息,旅者只觉浑身疼痛,实在无法继续奉陪。
绫人则翻看着神子托绫华带回来的调查报告,满意地点了点头。
“呵呵,看来如今鹰司氏是势在必得了。这样也好,我们大可以因应而动。只要鹰司氏下定决心要越俎代庖,他们就已经输了。”
“报!神里小姐,有宾客求见!”
“哦?请他进来吧。”
侍卫宏达领命而去,不久便带来了一位身着振袖短打、留一头红白相间的长发的少年武士。
绫华一见到他,便笑出了声。
“枫原君,别来无恙?”
“神里小姐,别来无恙?睽违已久,不想神里小姐已然穿上了新装,大有焕然之意。”
“真的吗?你果然也喜欢这套衣裳……抱歉,一时兴奋,有些失态。”
不知何时,绫人已经出现在了两人身后。望着这对椿纹抚照之下的少年少女,遍历四方的社奉行大人竟也感慨良多。
“枫原君,既然你也欣赏这套衣裳,不妨就由你来为它取个名字吧!”
“我么?”
那少年武士沉吟半晌,随后挥毫写下一首词。
“这是璃月的文学样式,与诗不同,别是一家。待我读予你们听:
花信来时,恨无人似花依旧。又成春瘦,折断门前柳。
天与多情,不与长相守。分飞后,泪痕和酒,占了双罗袖。”
“不错,”绫人点点头,“不过,以这么长的一首词作为衣服的名字,是否有些冗杂了?”
“我无意用整首词冠名,只打算取前四字:花信来时。”
“绫华有一言。”
“但说无妨。”
“此名看着好,却是从整首词中摘出来的。若不知此词者,便不免有些云里雾里了。”
“那绫华的意见是?”
“将二字对调,改为‘花时来信’,却不更好?既突现了春日的时令,又显出娴雅之意,正贴合这衣裳的气质。”
“‘花时来信’……却好,却好,”绫人也点头称是,“枫原君难得回一次稻妻,不知可是有何事务?”
“啊,没什么。不过是春至故乡,杂花生树,群莺乱飞。见故国之旗鼓,感平生于畴日。如是而已。”
“也就是说,枫原君是回来休假的咯!我倒是有些事情,需得人帮忙。不知枫原君可有意?放心,报酬是少不了的。”
“我本孑然一身,了无牵挂。若掺和了社奉行庶务,岂不是平添块垒?这样吧,神里大人或神里小姐若真遇到了很棘手的麻烦,就吹响这只海螺吧!如果你们听见了和应的叶笛之声,就说明,我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