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斜阳无情寒瑟瑟，秋风有意红煌煌
“所以……存放于勘定奉行所的八咫镜，也是在那天夜间遗失的？”
九条镰治盘坐案前，满面焦急，无处安放的双手已经快要把案角掰断了。
柊千里见状，忙令婢女为九条少爷斟茶。这位天领奉行名代今日突然造访勘定奉行府，弄得全府上下手足无措，直到客人落座之后才来看茶。
“是的。我也已听闻贵奉行遗失八尺琼勾玉一事。勘定奉行对此深表遗憾，并强烈谴责偷窃神器的盗贼。希望贵奉行能及早将他们缉捕归案。”
镰治点点头，四下张望一番，然后轻声问：“能否借一步说话？”
柊家大小姐有些惶然。毕竟，天领奉行名代突然来访，显然就是来和她商议神器失窃一事的。而如今镰治又如此紧张，会不会是得到了什么可怕的讯息或者推论？
镰治先行一步，已到了屋敷之后。柊千里遂命侍女移盏，再让她们退到庭院中回避。
“你觉得，能在这个节骨眼儿上，盗取两大神器、让天领奉行和勘定奉行都陷入混乱的，会是什么人？”
柊千里望着眉头紧锁的镰治，摇了摇头，回答道：“我想，至少得是一个手眼通天的人。他不仅要足够了解两大奉行府的构造，还要身怀绝技，否则何以冲破重重守卫，在众目睽睽之下夺取神器？”
“那么，在稻妻，什么人才能如此狡黠又矫健呢？”
“……一般而言，我会想到忍者，可是……”
“在稻妻，谁执掌的忍者最多？”
“九条大人，您这是在诱导性地提问！您这样只会让我说出您想要的答案，不是么？”
说实话，柊千里平时还是挺欣赏九条镰治的，毕竟他是天领奉行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名代。如果他能在两年之内转正，则将成为稻妻史上第二年轻的奉行家主，仅次于社奉行的神里绫人。
若是仅仅如此，倒还不至于让柊家大小姐对他青睐有加。然而，不知从何时开始，每次柊千里遇见九条镰治时，都会忍不住多看他两眼。不经不觉间，那个棕黄色头发的、不苟言笑的年轻男子，就闯入了她的记忆、她的想象、她的梦境。有时她抬笔点墨，写下的却不是书信的抬头，而是那个好看得无以复加的名字：九条镰治。
然而今日，柊千里却看见了这位年轻名代毛躁多疑的一面，心底不禁有几分失望。
九条家的二少爷也有些失望。他跏趺坐于地，任由草地上的露水沾湿他宽大的衣袖。【1】
“可是，柊小姐，”镰治抬起头，眼含几分期盼，几分追悔，几分焦急，“社奉行绝对与此事脱不开干系。您身为勘定奉行名代，理应知道，社奉行在离岛举办了一场稻妻文化的宣介会。其中上演的能乐剧目，正是三千年前初次执掌三大神器的稻妻武尊的故事！社奉行的野心，可谓昭然若揭……”
“一出剧目而已，怎能成为加罪于社奉行的缘由？”
一个苍老而沉闷的声音从屋后传来，将二人惊得打了个激灵。镰治见来者是位老人，便也不好阻止，只得任由他讲下去。
“如果神器真的是社奉行的人偷的，那他们理应尽量隐瞒，坐等将军以保管神器不力为由，贬斥其他两大奉行，自己则坐收渔利。像这样大张旗鼓地宣传，恐怕绝非神里绫人的作风……哦，老夫失礼了。勘定奉行松浦葵，参上。”
柊千里看清来者面孔后，略微欠身道：“原来是松浦前辈。九条大人，这位是我们勘定奉行的家臣松浦葵。他们松浦氏已经辅佐了我们柊氏几百年了，就像天领奉行的鹰司氏辅佐你们九条氏一样。”
松浦葵看见九条镰治，急忙深鞠一躬，口中念叨着一些“添麻烦了”之类的话。镰治勉强回了礼，心中更加烦躁。本来他就是来向柊千里私下商讨局势和对策的，却被人一再搅扰，如今更是进退维谷。堂堂天领奉行名代，却被几个婢女和老头子反复掣肘，实在是有辱名格。
不过，这老头说的话倒也有几分道理，就是面相太不善了。九条镰治望着那瘦削苍老的脸颊、神采涣散的瞳孔，只觉反胃不已。
“既然柊大人和家臣都这样看，那我便也不好再作叨扰。不过，我还是希望贵奉行能提高警惕，以备不测。毕竟，神里绫人那老狐狸，一向诡计多端。若是他真想算计我们，恐怕不会留下太多转圜之地。”
“柊千里谢过九条大人提点，”在家臣面前，柊千里还是要摆出官方交涉的态度来的，“也希望贵奉行早日追回神器，武运长久。松浦前辈，送客！”
九条镰治悻悻然地走出了勘定奉行府的大门。离开离岛前，他还不忘再看一眼岛上大树下，昨晚上演能乐剧的舞台。
神里绫人的葫芦里究竟在卖什么药？也许除了社奉行大人自己以外，没人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但九条镰治仍然不愿相信，昨晚社奉行在离岛上演的剧目，就真的只是无心之举。
柊千里的态度也很奇怪。明明勘定奉行也丢了神器，而且劫匪是当着柊家名代的面取走神器的，可柊小姐却并不惊慌，仿佛只是丢了一件不值钱的小首饰。
而且，稻妻两大奉行名代之间的秘密谈话，居然会被一介家臣撞破。这样的事如果发生在天领奉行，恐怕那家臣已经被判以僭越之罪，放逐远岛了。
难道说，柊小姐其实并非对此事无所谓，而是受到了某种胁迫或控制？
而幕后的提线者，难道就是……
想到这里，九条镰治当机立断，决定立即返回鸣神岛。他要以一出出乎所有人意料的假戏真做，来给柊千里身边的那些虫豸们一点小小的九条氏震撼。
与此同时，离岛海岸某处。
五个蒙面的伙夫正在将一堆大大小小的木箱搬运上船。这片海滩位于一处海蚀洞边，洞顶有一处豁口，通往地面。这本是锁国令执行期间，一位离岛商人搭建的密道，用作偷偷前往鸣神岛的通路。后来那位商人被人揭发了，于是勘定奉行便接管了此处，继续用作来往两岛之间的密道。
突然，一个短小精悍的老头从豁口处走了下来。几个伙夫见状，纷纷鞠躬唱喏。
“松浦大人，所有的箱子都已装船完毕。抵达鸣神岛后，所有箱子都会被分散发送，伪装成普通的运输品，再由专人接收。其他箱子都是空的，只有一人会收到装有那个‘货品’的箱子。他会和我们安插在鸣神岛的人进行交接，以确保一切都安全无虞。”
“不错。那个‘货品’放在哪个箱子里了？给我看看。”
几个伙夫奋力搬开沉重的木箱盖，露出一只小圆筒来。
松浦葵上前一步，轻轻揭开了圆筒盖。
一面澄澈如天光的圆镜正躺在其中，映照着松浦苍老的脸。
“不错，记住，待到埋藏完毕，杀了最后一个经手的人。明白吗？”
“是！”
“去吧，我等你们好消息。”
伙夫们重新封好木箱，随后推船下海。两人掌舵，一人扬帆，小船很快就消失在了茫茫海雾之中。
“松浦大人，”两个留在岸边的伙夫上前行礼道，“我们还有事，就先告退了。”
“且慢。今日你们也有苦劳，当赏！”
两位伙夫闻言，不禁心花怒放，赶忙鞠躬道谢。松浦一挥手，两个全副武装的勘定奉行代行走上前来，将长枪往地上一垛，怒视着惊慌失措的伙夫们。
“赏他们一人一道‘十文字’。”
“遵命！”
残阳如血，映照着猩红的海水，仿佛传说中的神作“地狱变”。嗜血的鲨鱼纷至沓来，撕咬着海水中那些支离破碎的人肉。
松浦葵也遥望着这眩目的光景，尔后挥手示意部下返回。
“这世上，所有知道此事者，除了我们三人以外，都不能留着。明白了吗？”
“……遵命。”
注释：
【1】跏趺坐：佛家术语，即交叉二足，将右脚盘放于左腿上，左脚盘放于右腿上的坐姿。在诸坐法之中，以此坐法为最安稳而不易疲倦。
【2】本章标题改编自松尾芭蕉的俳句，原文为：“赤々と/日は難面くも/秋の風。”
这里既使用原诗中慨叹日色煌煌无情之意，又借杜少陵“花近高楼伤客心，万方多难此登临”的反衬之法，写两大奉行内部暗流涌动的危险时局，也写柊千里和九条镰治互生爱慕的美好之景。在肃杀中抹上一笔浪漫，两相对比，使美者更美，恶者更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