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狂言者无意弄花，观复者有心归咎
托马这几天颇为劳碌。虽说为神里屋敷辛劳奔波，本就是家政官的职责，但这巨大的工作量还是让他感到力有所逮。
平日里，社奉行主要负责为幕府操办神事和典仪。这本不是什么繁文琐事，然而社奉行毕竟位居稻妻三大奉行之列，嫉妒者甚众。家主大人又不甘心让社奉行在评定所中叨陪末座，于是也以局入局，竭力为神里家在幕府之下谋得一席之地。
适逢稻妻开国，千帆云来。负责文化典仪的社奉行便也担当起了折冲樽俎之责，很快就与各国使节打成一片。神里家的白鹭公主在诸国公使面前频频亮相，其言谈之优雅睿智，总能让大家赞不绝口。
今日，正是应白鹭公主提议，社奉行在离岛举办了一场稻妻文化的宣介会，以能乐和歌舞表演为主，邀请了各国来使。就连大御所大人都派人前来宣命慰问，以彰显幕府威仪。
暮色四合，神樱影斜。忽然，三弦声起，尺八鸣奏，一场别开生面的能乐大戏徐徐拉开了帷幕。
三千余年前，鸣神双子尚未渡来。这孤悬海外的稻妻列岛，还是妖族与群狐的乐土。
彼时，列岛各有其主，各自为政。其中，统治如今的鸣神岛的，是传说中的稻妻武尊、真名小碓倭建命的半神之妖。
武尊有一个哥哥，名叫小碓神行，统御着神无冢，在那儿经营着最初的玉钢炉。
一日，武尊收到了哥哥的信件。信中说，西方八酝岛的荒川群妖正在筹划进攻神无冢，夺取玉钢。哥哥决定早做打算，积极备战，于是邀请武尊前往神无冢商讨对策。
武尊遂与妻子橘媛一同搭船，冒着重重海雾驶向神无冢崎岖的海岸。为武尊夫妇掌舵布帆的，是他们的家仆国造。他在桅杆上四下眺望，发现自己竟连刚刚驶离的鸣神海岸都看不清了，心中不禁骇然。
国造于是对武尊说道：“雾气太大了，实在看不清航路。不如我们还是调头回家吧！等海雾散了再动身也不迟。”
武尊却不屑地说：“哥哥的部族受到荒川的威胁，朝乾夕惕。如若我再不能及时驰援，只怕神无冢的高炉都要被妖怪们搬走了！”
“可是，鸣神岛和神无冢之间的海域本就凶险，若是看不清航路，是万万走不得的……”
“怕什么！这不过是一片小海罢了！不足为惧！听我命令，扬帆前进！”
国造只得依命行事。然而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一位深居渊薮之下的魔神听见了武尊狂妄的叫嚣，决定向他降下沧海的神罚。
霎时间，如牛乳般粘稠的白雾笼罩了整片海域，叫人伸手不见五指。滔天骇浪翻涌而起，一叶孤舟颠簸其中，犹如雨下浮萍，随时都可能葬身鱼腹。
“可恶！怎么突然起这么大浪？有浪就不该有雾的啊！”
“禀武尊殿下，是您方才说这片海是‘小海’，激怒了海神。他这是在惩戒我们的僭越啊！”
“那……怎么办？”
“夫君，”一直沉默的橘媛突然对丈夫说道，“眼下海神大人正在气头上，不向他献祭些什么就不足以改变他的心意。我橘媛向来没有什么功德，上不能敬孝椿萱，中不能举案齐眉，下不能养育子女。如今，我倒是可以将我这卑贱的身躯献给海神大人作祭品，以保全您的性命。这是我最后的请求了，还希望您不要怪罪我。”
说完，没等武尊出手拦阻，橘媛就纵身跃入了沧海。顿时，雾销日出，欸乃之间山水复绿。
武尊强忍悲痛，命令国造加速行船。一刻钟后，二人顺利抵达了神无冢的海岸。
不可一世的小碓倭建命，也终于低下了头颅，哽咽不能自已，只是不停地重复：“吾妻乎哉！吾妻乎哉！”
这话带来了两个结果。其一，是稻妻从此以后就有了“吾妻”这个姓氏。好几个奉行大名都曾冠以此姓，以证明自己的高贵血统。其二，是武尊刚刚平复心情，就在岸边的草窠里发现了一柄闪闪发光的利剑。
这是神赐的宝物，以补偿橘媛的牺牲。
武尊携此剑，与哥哥会和，尔后一同杀向荒川。群妖见了这神剑的光芒，皆拜服于地，叩首询问武尊的身份。
那小碓氏的半神恢复了他的高傲，大声昭告妖族道：“我是神的孩子！以巨大的牺牲赢得了神的祝辞！”
一个水鬼尚不服气，于是引火烧山，想要与武尊同归于尽。谁知武尊只轻轻挥动神剑，满山野草皆被剃去，只留下水鬼自己在火中挣扎，气绝而亡。
哥哥神行建议武尊，将此剑命名为天丛云剑。但武尊另有想法，最终将其命名为“草薙剑”，以纪念此战。
而在水鬼死去的火堆中，浮现出一枚晶莹的玉璧。武尊于是向天空祷告，询问这枚玉璧的由来。天空很快回应了，说这玉璧是赐给鸣神岛主的奖赏，是未来统御稻妻之人的象征。
当然，那时鸣神岛还未被冠以今名，但这一许诺还是让武尊心潮澎湃。于是他命令部下，将此玉璧打磨成勾状，佩于胸前，谓之“八尺琼勾玉”。
最后，当武尊乘船返回驻地时，海上再起大雾。不过，这一次天空降下了神赐。一面澄澈明净的镜子出现在了云光之间，导引日色，将整片大海照得透亮。
武尊朝天空叩拜，感谢神的赐福。待到他返回海岸，那幻梦般的明镜便从云天之上徐徐降下，不偏不倚地落到他的手中。
在稻妻古语中，“八咫”有大或美的意思。于是武尊便将天降之镜命名为“八咫镜”。
至此，稻妻三大神器已皆为武尊所执掌。根据神示，他应当成为统御全稻妻的、万世一系的现人神。
然而，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武尊纵为妖族，亦为寿数所限，卒病终。他死后百年，有一对执掌雷力的姐妹魔神，自远方渡来稻妻。姐姐足智多谋，而妹妹天生神力，将武艺锤磨到了极致，一刀便可劈开山岳。
于是群妖震惶，奉上三大神器，就此皈依。于是姐姐自称“鸣神”，意为掌雷的神明；妹妹则化身影武者，以无想的一刀斩灭无道。她们所统御的岛屿，也就此改称鸣神岛。
为了方便统御，鸣神设立评定所，由信仰她的人类所执掌。评定所下设三大奉行和其他部门。而影武者为了作战方便，将三大神器分发至三大奉行。其中，供奉八尺琼勾玉的天领奉行作战最为骁勇，让稻妻七岛臣民都向东跪拜鸣神。
或许，当年的神明不过是让武尊暂时保管三大神器。真正兑现神示、一统列岛的，其实是鸣神双姝。
自此，八纮一宇，翼赞万方。而三大神器，也在三奉行的手中代代相传，直到今天。
能乐表演结束了，各国来宾都被这宏大的叙事和传奇的故事深深震撼，感慨良久，以至于没有人注意到，饰演武尊的演员没有参加最后的谢幕。
其实，那“武尊”此刻正在后台，戴着妆听取属下的简报。
“线报可靠吗？”
“千真万确。潜伏在勘定奉行和天领奉行的终末番成员，纷纷发回报告，说两大奉行全都乱成了一锅粥！出了这么大乱子，恐怕八尺琼勾玉和八咫镜真的出事了……”
“好的，我知道了。你们再让手下暗中跟踪调查，同人派人去通知鸣神大社，和宫司大人商量对策。”
“遵命！”
“武尊”凝望着夜幕中耸峙的天守阁，感喟不已。他随即俯身洗脸，露出了秀美如水的面庞。
两大神器已失，本就失势的勘定奉行和天领奉行想必会更加窘迫，不排除他们孤注一掷的可能性。而社奉行又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上演了三大神器的能乐，很难不让人起疑心。即便家主大人亲自去向九条家和柊家说明，社奉行与神器失窃无关，也会被认定为此地无银三百两。
“呵，事情变得有意思起来了，”俊美的男子轻轻一笑，自言道，“看来，在天亮之前，还有最后一场较量。”
新的棋局已经摆好，只等棋手落座，开始博弈。
稻妻战事方歇，今番又起变乱。三奉行角逐幕府之下，究竟鹿死谁手，犹未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