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醉卧花阴如歌咏，永恒天光入梦巢
三个月后，稻妻，鸣神岛。
深秋的风中，大抵是有些寒意的。不过，虽然都说一场秋雨一场寒，寒到尽头就是冬，可今年的秋日却始终对人间恋恋不舍：直到霜月将尽之时，碧蓝的长空都尚未覆盖上冬日的灰雾。
町街之上，小仓屋已经卖起了初冬的短袄。这绵软而可爱的小衣裳，也能如团子牛奶一般，将小小的暖意带到心底。
暮色将合，高风凛然。忽然彤云四起，便纷纷扬扬地飘起雪来了。
灯火通明的町街霎时为之一空。居酒屋的老板们纷纷合上了推拉门，将热气与欢笑声锁在房里，只留下冷清的町街，在寂寞地和飞雪说话。
小仓屋的老板小仓澪也想着要提前打烊了。正当她准备去熄灭店门口的看板灯时，却听见了一阵铃铃的笑声。
“阿澪，是要打烊了吗？”
“啊，没呢！原来是神里小姐和……柊小姐？！欢迎欢迎！二位怎么下雪天还在外面逛呢？快进来暖和暖和。”
两位客人相视一笑，手拉着手走踏入了小小的门扉，看赏着缤纷的衣裳。
“小仓，以后不要叫我‘柊小姐’了。你可以叫我名代大人，或者……如果你愿意的话，叫我勘定奉行大人也可以。”
“啊，对哦。我都给忘了，柊小姐现在是家主名代了。时过境迁咯！”
忽然，有个柊家的家仆前来问讯。于是柊千里便出门察看，只留下小仓澪和绫华两个人在店里。
“我真没想到，柊小姐能这么快就坦然面对这一切，”小仓澪搓着手，望着柊千里曼妙的背影，感叹道，“毕竟，家父锒铛入狱，家族产业被籍没大半，放谁身上都不好受啊。”
“我也没想到，”绫华也有几分慨然，“如今，柊家和九条家两位家主相继锒铛入狱，桂木园和后乐园也都被查抄，藏品归天守阁，园子则在整修后开放给民众，作为公园。两家子女现在面临的挑战和负担，可一点儿也不比当年我兄长肩上的担子轻。千里能这样坦然，也是幸事。”
“是啊，是啊……”
“不过，如今我们也终于能兑现从前的诺言，手拉着手，如同姐妹般一起追忆风花，一起欣赏雪月。人生几乐事，不过花月诗酒茶。如此，也好。”
“聊什么呢？”
柊千里笑着回到了店里，拾起了纸伞，说道：“町奉行派人来访，我得回去待客了。神里小姐，等来年开春，我们喊上裟罗，一起去桂木园吧！这一次，我们不再是三大奉行的大小姐，只是走马观花的游客，可好？”
“好！”
与此同时，踏鞴砂某处。
“散兵”带着为数不多的几个属下走在前面，后面则是社奉行大人以及十几个全副武装的终末番成员。
那执行官感觉自己像是个被押解的犯人，不禁有几分恼怒。他甚至开始怀疑，那个姓神里的家伙会不会根本就是在耍他：借景之馆或许早已灰灭，也没有什么金羽，神里绫人不过是存心要看他斯卡拉姆齐的笑话罢了。
“散兵”暗中下定了决心：如果真是如此，他绝对会宰了那条冰蓝色头发的老狐狸。至于多托雷那老东西，呵，随他说去吧！
然而，高耸的崖壁之下，一方幽洞中透出的微光，似乎让“散兵”打消了这种顾虑。
“进去看看吧，”神里绫人两手叉腰，慢慢地说，“我特地让修复踏鞴砂的施工队暂缓工期，就是为了不让防护罩再次覆盖这处秘境。我相信，这里面一定有你想要的东西。毕竟鸣神大社方面已向我证实，此地在数百年前的确名为‘借景之馆’。”
“呵，你最好保持基本的诚实，并且记住，你现在面对的可是愚人众执行官第六席。只要我想，我随时都可以撕烂你那张嘴。”
“请便。”
“散兵”瞪了绫人一眼，然后招呼手下走进了洞口。一刻钟后，秘境的门扉再次敞开，那执行官带着手下重见天日。他怀中紧紧抱着一个包裹，仿佛那是他失散多年的孩子。
“怎么样？找到了？”
“哼，还算不错。看来，遵守契约算是你为数不多的优点之一了。作为额外的回报，我同意让你一睹赐福之金羽的神光。”
“散兵”一面轻慢地说着，一面小心翼翼地将包裹递给绫人。社奉行大人轻轻揭开绸布，看见了那枚坚硬若磐石又璀璨如天光的金羽。那是五百年前，雷神放在沉睡的人偶身边的饰物，是他不凡身份的象征。
“不错。希望你也能遵守契约，永世不再登临稻妻的土地，不再戕害稻妻的居民。”
“呵，我可不像某些家伙，只知道博取神明的青睐，假装关怀人类，实则不过是找乐子罢了。那么，既然契约已成，我们就此别过吧。”
“等等，我还有一个问题。”
“哦？无知的人类也学会追寻未知了吗？行吧，你随便问，我看心情回答。”
神里绫人让手下打开了一台发光的机器，然后问道：“你对愚人众执行官‘少女’了解多少？”
“呵呵，你是说那个整天假装无辜纯情的几千岁老太婆吗？怎么说呢……试问：当遇到一名‘无论何时’都懵懂无知，‘无论做什么’都麻木平淡的‘少女’时，该作何反应？我的话，尚可一战；你的话……因为太有良知，还是离她远些吧！”
“就这些了？好吧，感谢你的配合。如若我们有缘再会，我希望不要是在稻妻的土地上。”
“呵，我倒是希望，我们再也不见。”
望着“散兵”远去的背影，绫人示意手下关闭了机器，随即动身返回神里屋敷。
“社奉行大人，这台机器是什么啊？”
“留影机，枫丹进口的。”
“可是，我看它跟市面上卖的留影机不太一样……我站在它边上的时候，老是不自觉地头晕。”
“那是你昨晚没睡好，回去好好休息吧！”
“是！”
两天后，海祇岛，珊瑚宫。
“海祇岛现人神巫女，珊瑚宫心海，见过社奉行大人。”
绫人也鞠躬回礼，尔后让手下退出宫外，等候指令。
“怎么样？您见到‘散兵’了吗？”
“见到了。他拿到了金羽，也做出了保证，说他永远不会回到稻妻列岛，不会戕害稻妻居民。至于您让我问的，有关执行官‘少女’的情况，他只是含糊地说了两句，大概就是说‘少女’是个喜欢扮猪吃老虎的狠角色，叫我小心点。”
“这样啊……那，我给您的那台须弥教令院的普尔希纳光钉呢？有派上用场吗？”
“您是说那台能屏蔽地脉的仪器？应该是起作用了。不然的话，以‘少女’那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本事，肯定早就找上门来了。”
“那就好，那就好。既然您今天都来了，那就再帮我个忙吧！”
“需要我做什么？”
珊瑚宫大人从桌子下面取出了一封信。信封是用蜡染纸叠成的，上面还印着鸢尾花的戳儿。
“我长期以来，都在和一位枫丹的笔友通信，”心海一边拆开信封，一边说道，“我之所以拜托您帮我调查‘少女’的信息，就是因为，我觉得这位笔友可能和‘少女’有关。最近，她又寄来了一封信，我还没来及拆看。今天您也刚好来了，不妨和我一起读这封信，看看能否从中发现一些端倪……”
“信里写的什么？哎呀，别卖关子啊！”
克拉提斯正听到兴头上，绫人却突然不讲了，弄得那位白月骑士懊躁不已。
“其实，那封信如今就在社奉行本部。信的内容我稍后会展示，但你最好还是不要写到书里了。不然的话，你晚上睡觉都得睁着一只眼，以免有人半夜来‘献刀’。”
“好，好吧……我保证不会把信的内容说出去。”
“先吟判词吧！也给你的这本书作个结尾。信的内容我稍后再读。”
克拉提斯悻悻然地拿过纸笔，略作思忖，尔后援笔成章。
“这次我自己读：
扇歌饮酒落樱飘，一笑如故旧恨销。
醉卧花阴如歌咏，永恒天光入梦巢。”【1】
彩蛋：
有人曾问我：“你觉得枫原万叶是个怎样的男子？”
我居然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抑或是我惊诧于怎么会有人问出这个问题。于我而言……
他该是矫首浪还冲的虬龙，却找不到足以容身的九渊。
他该是秋山落唐红的枫叶，却在绚烂时总多离别。
他该是不羁的少年浪人，却只能在心中镌刻武道的极意。
他该是平凡的市井之客，却寻不到一个温婉的睡乡。
而要寻觅他人形容的话……
阮嗣宗的骈句太过清雅，画不成他的顽强。
王子安的文章太多绚丽，描不出他的颠沛。
杜子美的绝句太过悲怆，写不尽他的旷达。
罗湖海的小说太多算计，道不完他的高洁。
“异世之中，枫叶红时，有飘摇风雨，他该带刀归来赤脚行。可我也不知这裘马清狂又身负千愁的少年，会怎样吟偶故乡的秋……”
我无奈地笑了笑，接着说：“但你或许可以这样想象：
枫舞白狐原，万籁尽言叶。”
有人曾问我：“你认为神里绫华是个怎样的女子？”
我居然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抑或是我惊诧于怎么会有人问出这个问题。于我而言……
她该是得托孳尾永为妃的凤凰，却不愿意栖息在梧桐之上。
她该是一颦一笑倾人国的白鹭，却不能够振翅于蓝天之下。
她该是完美的神里公主，却不想高堂明镜悲年华。
她该是普通的绫华姑娘，却不可杨花落尽道白首。
而要寻觅他人的形容的话……
司马相如的汉赋太过轻佻，道不尽她的优雅。
诗仙太白的唐诗太过绚烂，说不完她的苦难。
东坡居士的宋词太过凄凉，绘不出她的坚持。
雪琴梦邧的小说太过荒唐，画不了她的温婉。
“异世之中，白鹭不会降落于那庭院中，因此我也无法形容。”
我无奈地笑了笑，接着说：“但你可以试着这样想象：
神行椿柏里，绫雪傲霜华。”
注释：
【1】改编自松尾芭蕉的两首俳句，原文分别为“花の陰謡に似たる旅寝哉”以及“扇にて酒くむ陰や散る桜”。前两句说稻妻内战尘埃落定后，绫华、柊千里和九条裟罗三位大小姐终于可以放下过去的隔阂，共同拥抱明天。后两句则是说，虽然如今一切看似都平静了，但眼狩令乃至于雷神的祸津都还余波未平。新的浪潮正在孕育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