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霆雷终焉处，万类始兴替
无赦的雷霆，让潮湿的空气都为之激荡；灼然的电光，沁入了每一个人的四肢百骸，唤醒了掩藏在灵魂深处的恐惧、对名为“神”的超自然之物的畏怯。
万叶盯着那纵劈而下的雷刃，一如当年友人在天守阁下仰望神罚。
不同的是，此刻那年少的浪人心中，燃烧着千万般热望，催促着他奋勇前进。
他要救下旅行者，他要推翻两奉行的恶法，他要驱逐入侵的愚人狂徒，他要……为友人复仇。
传说中，当一个人的愿望足够强烈，神明就会向其投下视线，向其颁授愿望的象征——神之眼。
可惜，一心追求永恒的雷电将军，视人的愿望为变化的根源，视神之眼为永恒的敌人。
于是有了眼狩令，于是有了被夺取愿望的人，于是有了渴望夺回愿望的人，于是有了反抗军。
而今晚，那无想的一刀再度闪耀于世间，是否就意味着人之愿力的终焉？
万叶的胛后，忽然亮起了一缕绀紫色的光。
那是一枚失落的神之眼，那是一个反抗神明的狂想：
“总有地上的生灵，敢于直面雷霆的威光。”
一道闪电从人群中杀出，直至那天下无双的刀刃之下。这场追逐霆光的孤旅，是时候该画上句号了。
“万叶！”
待到雷霆相击的强光散尽，人们便目睹了愿力的奇迹。
那初岚般的一刀，激荡起流风秋野。万千红叶纷然飘零，只因那风的孩子，战胜了雷的神明。
“喝呀！”
如梦初醒的雷电将军，赶忙掣刀再斩。万叶提起佩刀，艰难地再扛下一击，尔后被激越的电光弹飞出去，落回了阶下的军阵之中。
五郎见状，连忙扶起万叶，向弟兄们高喊：“杀呀！”
反抗军们纷纷抄起枪戟，朝天守阁上冲去。千手百眼神像之上，一枚枚各种颜色的神之眼次第亮起，仿佛昭示着人类的伟力终将战胜独夫的愚妄。
旅者见状，也提起长剑，挹注着奔腾呼啸的雷光，杀向那永恒列岛的主宰。
雷电将军见状，只轻轻向后一退。恶曜之雷眼再度睁开，旅者落入其中，不见天日。
雷眼中，是一片积满白砂的净土。万千重鸟居之下，有一位静静冥想的女子正伽跌而坐。
她的外貌，与外面那不可一世的雷电将军如出一辙。
“让我想想，是什么让你再次来到我的面前？”
那女子睁开眼睛，徐徐启齿。她的声音很清冷，在净土中激起阵阵回响，恍若梦呓。
“你的愚勇，是为了庇护那些民众，还是说……觐见我才是你的本意？”
旅行者咬紧了牙关，一字一顿地说：“愚人众诱导了雷电将军，眼狩令不应该被颁布。”
“哦？将我从永恒的冥思中唤起，该不会就是为了说这些吧？眼狩令的事，我当然知晓。”
“外面的事情你都知道？”
“并非如此。我只知晓一切关于‘永恒’的事。眼狩令是我所默许的，而那些愚人众的所为，也尚未构成对永恒的威胁，否则他们早已被肃清。”
“可是眼狩令……让稻妻人失去了很多……”
“愿望，本就是不利于永恒的东西。其实，追逐愿望，往往会让人失去更多。就像收缴神之眼不会让人丧命，而那些执意追逐愿望者却往往会丢掉性命，不是么？”
旅行者一时沉默无言。那女子望着他沉思的样子，又继续说道：
“旅者，你在我眼中的确是特殊的存在。你的身上有着数不尽的不确定性，换言之，你就是离‘永恒’最远的人。所以，我也无需你理解其中意义，仅由此身为这天下人间代行‘永恒’之道便好。”
“此处，是你的一心净土，是你的意识空间，对吧？你，才是真正的雷电将军，对吧？”
“没错，你居然会清楚这些……也罢。你是在寻找动摇我意志的机会吗？”
“我，我不想和你争论了，”旅者提起了银亮的宝剑，铿锵有力地说道，“我会直接将你‘驳倒’。”
“好吧，”雷电将军也不想再多说什么了，“让我看看你的觉悟吧！”
与此同时，天守阁下。
五郎提着短弓，一路杀入这象征雷霆之权威的高阁。从前清净侘寂的茶庭，此刻已然插满了愚人众的号旗。那反抗军大将瞄着几个大惊失色的愚人众岩使，蓄力射出一箭。那些游击兵刚想展开岩盾来掩护同伴，却被一面明晃晃的大将指旗瞬间破了势，只得仓皇撤退。
万叶和平藏也冲入了庭院，同几个身强力壮的重卫士捉对厮杀。岩藏凪的神之眼虽然渐渐熄灭了，但万叶却战斗得越发顽强。三百余名士兵，同样争相前进。抛却许多执念之后，他们反而感觉一身轻松。毕竟，现在也没有了什么反抗军和幕府军的分别，他们只有一个身份：稻妻人。
昏天黑地的厮杀之后，盘踞于天守阁中的愚人众死的死，逃的逃。五郎顺着大理石铺成的小道一路前进，终于在一重篱门后的茶庭中，找到了正在眺望远海日出的万叶。
“万叶，万叶！”
“怎么了？五郎将军？”
“我，我有一件事必须要跟你说！”
听见这话，万叶脑海中闪过了无数种可能。他甚至开始提高警惕，以防五郎一口亲上来。
“踏鞴砂的事情，是因为我。是我按下了关闭防护罩的按钮……”
“是你？！你为什么要那样做？”
“因为……因为，那个愚人众执行官‘散兵’，他告诉我只要破坏了踏鞴砂的御影炉心，幕府军在神无冢的战炮就没有了能量来源。我……我当时也是昏了头，光想着要立功刻勋……”
万叶凝望着五郎的双眼，久久无言。一轮赤日跃出了海水，澄澈得像是一个孩子涂抹在天边的红蜡。
五郎忽然感到一股暖意和淡淡的血腥味。原来是满身伤痕的万叶紧紧抱住了他。
“一切都过去了，不是么？战争、牺牲……都过去了。噩梦结束了，我们也该各自回家了。”
一心净土中，旅者和雷神的争逐还在继续。
那雷电的主宰，将数轮庞大的雷眼悬于空际，锁死了旅者的元素力。毕竟，这里是雷神的意识空间，几只翕张的雷眼便能拥有比深渊之力更高的威能。【1】
那金发的少年趁雷神不备，掣剑登泷而斩，却还是让对手一刀挡下。旅者一个趔趄，当即被弹飞出去。锃亮的剑刃在白沙之上留下了一道深深的刻痕。
没有了派蒙的呐喊助威，孤零零地一个人作战，还真挺难受的。要是有个伴儿就好了……
旅者掏了掏口袋，忽然摸到了一个四方形的东西。拿出来一看，才知是八重神子送的御守。
“哎呀，现在才想起来吗？”一个略带俏皮的女声忽然从耳后传来。
旅者一惊，抬头望去，却见八重神子不知何时已然立在了他身边。
雷神也大为惊诧，不自觉地握紧了薙刀，问道：“神子，这就是你的盘算吗？”
“呵呵。可别忘了，把意识寄托于物件上的本事，是谁教会你的。”
那神狐又俯下身子，贴在旅者耳边，低声道：“你该不会以为，单靠你的愿望，就能胜过影的意志吧？虽然你身在一心净土中，但‘他们’的愿望，早就寄托在你身上了。所以，还请闭上眼睛。”
旅者看了一眼神子，遂决定照做。闭合双目之后，那少年所见却并非一片黑暗。无数的愿力织成的璀璨星海，正在用炽热的光芒，呼唤着那个能将它们带进鸣神主尊心中的人。
每一个愿望，都在竭力呼喊，都在燃烧着名为“梦想”的灵魂！
“愿海坊主回到大海深处……”
“我要成为天下第一的剑道大师……”
“我想亲眼看看纯白色的雪……”
“我一定要找到治愈女儿的方法……”
“希望海祇岛的居民，也可以得到平等对待……”
“希望可以废除眼狩令！”
无数的梦，化作了斑斓的星辰，镶嵌在了一心净土漆黑的天幕之上。晦暗的意识空间也被照彻，几轮吐露着恶曜的雷眼更是为之破碎，尽化尘埃。
雷神见此，终于也低下了她高贵的头颅。她终其一生，试图许以臣民一梦，到头来却输给了臣民们自己的梦。
“影？怎么，不想打了么？”
“神子，不必多言，我已然败了。”
“为什么不从一开始就相信自己的子民，相信他们愿望的力量呢？那些愿望，已经超脱了空间和时间，已是无人能扼杀之物了。”
旅者也望着那垂首的神明，一字一顿地说：“当人们全力奔跑的时候，可以超乎神明的预料。”
“呵，这是你在别国的旅途收获吗？人类向前奔跑，将神明甩在身后的国度啊……可惜，我们却一厢情愿地放弃了前进……”
“前进，所带来的那些失去，你也同我一起见证过……狐斋宫、浅籁响、昆布丸、笹百合、虎千代，还有阿真……惟有永恒，惟有永恒才能……”
一道雷光闪过，在净土的白沙上投下了影。
“我，即是影，”雷神仿佛陷入了某种恍惚，自顾自地说着，“我以‘无想’为稻妻肃清一切前进的阻碍。然而，每前进一步，便会失去些什么。到最后，连‘她’也失去了。那些事迹，至今仍在每一棵雷樱树下被传颂。可那些‘失去’留给这个国家的烙印，也依旧在灼痛。”
旅行者想说些什么，却被八重神子拦住了。
那鸣神主尊继续说道：“她告诉我，‘去追寻便好，哪怕是须臾的光亮。我们至少拥有此刻。’可是，我却目睹了全力奔跑的国度，在天理面前失去一切……或许惟有将时间定格，雷光才不会消灭。‘此刻’是易碎的虚妄，惟有永恒，才最接近天理。如今，我不再是影。此身即最为殊胜尊贵之身，应持天下之大权。此身应许臣民一梦，即是千世万代不变不移的永恒。”
“天理对我来说，是不知所谓的东西，”八重神子摇了摇头，说道，“可是，失去了愿望和变化，就仅仅是存在而已的国度，也不过是一具空壳。呵，那样的话，就算毁灭了又何妨？”
“神子！收回你的妄言！千世万代不变不移的永恒，乃是我给臣民的许诺。”
“可你的臣民需要的，并非是你的许诺。他们想要的是你的‘注视’啊！”
“神之眼么？人类的寿命只有百年，他们无力承担那些失去……”
“可是，你将自己封闭在这里，拒绝前进，不也是在失去着吗？你不仅不再注视臣民，也不再注视自己。你所谓的永恒，不过是将孤身拘囿的痛苦无限地拉长罢了。”
“但是，这是必要的……”
“正视你的内心吧，影！这一心净土日夜昏暗的天空，如今也放出了光芒。这里可是你的内心世界哦。其实，你也已被我们触动了，对吧？”
“神子……”
影笑了，一如她当年和姐姐一起徜徉在影向参道上的时候。
“我本以为，我不会再有机会和你这样见面了。见到你很高兴，神子。”
“既然你老实承认了，以后还可以做朋友哦！”
“真是……小孩子气的谈话。不过，既然我输给了你们的计划，便会如约废除眼狩令。至于是否还要坚持永恒，我需要再考虑考虑。”
“哎呀，自始至终小孩子气的，都是你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