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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欲知雪中孤芒草,一花一钵不足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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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桂木园在修建时,大体分为了筑山、平场和林泉别业三部分。而林泉别业又按照池水的流向,分为上茶屋、中茶屋和下茶屋。此次的扩建主要就是扩大了下茶屋的边界,在其中修建了存放海祇岛瑚枝的玉流馆。

    这玉流馆本身没什么好说的,还是一样的金顶庑殿,白色漆墙,流造门廊。值得称道的是那用来盛放瑚枝的水晶匣,据说是产自纳塔的烬寂海,可谓稀世之宝。绫华觉得,用这么昂贵的容器来装一支并不值钱的瑚枝,可以说是反向的买椟还珠了。

    众人看罢了瑚枝,又一路走回了石港。池水里摇来几艘画舫,依旧将众人接住,尔后调头航向池水深处。

    “欢迎各位莅临赏光!”

    鹰司家家主鹰司勇照旧在小岛码头迎客。朝秀远远地望见他,便藏到了人群后面,竭力闪躲着他的目光。毕竟,让家主欢迎一个连宗的贫穷远亲,实在是有违规矩。

    很不幸,眼尖的鹰司勇还是一眼瞧见了狐潜鼠伏的朝秀。他一面吃惊于区区一个段钱方居然也能参加七夕大宴,一面又难以置信地看着神里家大小姐同他有说有笑。鹰司勇感觉自己的世界观都要崩塌了。

    他的第一反应是想把朝秀赶走,但转念一想,搞不好神里小姐跟他有什么特殊关系。这下可就不是鹰司家自家的事了,处理不当的话,神里家和鹰司家本就欠佳的关系恐怕就要雪上加霜了。

    而柊小姐和神里小姐无意间的一段对话,则让鹰司勇更加惶惶不可终日。

    “神里大人是什么时候介绍你们认识的啊?”

    “啊,大概一个半月以前吧。他挺好的,人也老实,又出身望族。我很高兴。”

    介绍?认识?鹰司勇心中闪过了一万种可能性。而即便他不愿承认,他也意识到其中最靠谱的猜测,就是神里绫人想要让白鹭公主和鹰司家联姻,而他对此一无所知。

    虽说朝秀不过是个连亲的远房,但毕竟还是姓鹰司。神里家代表的是社奉行,乃是天领奉行的对头。鹰司家的人跑去跟神里家联姻,简直是笑话。而身为家主大人,鹰司勇居然完全不知道家中还发生着这么重大的事情,实在说不过去。他不是没有怀疑过自己的判断,但看着九条家和柊家的大小姐也在应和,便也由不得他抱有侥幸。

    鹰司勇现在很有理由怀疑,家族里有不少人都在瞒着自己搞鬼。等大宴结束之后,可得好好查查。

    不过,七夕大宴毕竟还是外交场合。不管家务事再怎么乱,鹰司勇还是要尽到地主之谊。想到这里,他便重新换上了笑容,将大家迎进了幽篁红枫深处的宴堂。

    这宴堂是一间凤辇宝阁,开门扉借景,可于宴饮间饱览绯樱吹雪、夕阳染枫、移舟烟渚、月照松崎。借景门上悬一匾额,曰:尽邃,据说是当年雷电将军亲手题写的。

    正厅分为高低两级,下面坐女眷,上面坐主家和客家代表。按照以往的规矩,众人须在宴饮前观七夕祭花火,尔后列座赛诗。

    诗会依璃月传来的规矩,做成曲水流觞。酒杯流到谁面前,谁就要起立作诗。若作得诗,则可指名一人对诗,或者选择继续流觞;若作不得,则须罚酒一杯。

    花火没什么可看的,不过是在下茶屋点几簇焰火,热闹热闹,远不如夏日祭的花火大会。众人览毕,遂返回筵间。鹰司勇却取了些白纸来,散予宾客们,然后说道:

    “依以往七夕大宴的规矩,筵间需得流觞作诗。然而今日宾客甚众,若仍以一题为试,则有应制之嫌,反而败了兴致。不如请诸位各倾陆海,吟偶对句,亦可成一段佳话。”

    众人附议。于是,随着天领奉行大人九条孝行一声口令,一只载着酒杯的荷叶便从流水竹管的最高处出发了。

    也许是天意使然,那荷叶不偏不倚地停在了神里家大小姐的面前。绫华莞尔一笑,提笔略一思忖,便挥毫而就。【1】

    在庭之椿,勿为冬困,寒中清芬。

    归庭之鹤,且歌飞雪,不磷不缁。

    守庭之柏,古枝犹在,已焕新材。

    众人皆愕然,既是叹服于绫华诗才之馥,也是为诗中之意所慑服。此诗乃借物喻人,短短三句便写尽神里氏风骨。虽有些年少锐气,却也不失为沈诗任笔。

    “神里小姐冰雪聪明,吟得好诗,自不必罚酒。汝现可指名让一位在座宾客作诗,也可继续曲水流觞。”

    “在下想让……九条小姐与我对诗。”

    裟罗愣了一时,尔后也接过纸笔,沉思良久,终于定稿。【2】

    名园一自邀游赏,正许风流传世长。

    吟成豆蔻才犹艳,宴足文章梦也香。

    “不错,不错,”众人情知裟罗一介武将,能得此四句已是不易,便也交口称赞,“裟罗也吟得一首,可以指名一人应对,抑或流觞听缘。”

    “我想继续曲水流觞,等一位有缘人来接续。”

    九条孝行颔首微笑。显然,他对裟罗的表现很满意,至少在气势上没有输给神里家的小姑娘。

    荷叶兜兜转转,又停在了柊千里的面前。那勘定奉行的千金笑着提起笔,少顷,遂刻烛成诗。【3】

    率性似春风,懒倦引秋波。

    我自醉枕烟霞,英阔还携红衣。

    海棠香梦沉酣去,寒塘几渡鹤影归。

    “好!”

    绫华朝柊小姐笑了笑。她很喜欢这位乐尽天真的姐妹——绫华真心愿称千里一声姐妹。也许,等到一切风波都平息之后,她还会再邀约柊小姐出来玩一趟:这一次,没有什么勘定奉行、社奉行的区别,只有义结金兰的知己。

    “妙哉,妙哉。不曾想,稻妻名门三姝竟能齐聚一堂,各得吟偶。果然是江山代有才人出啊!柊小姐也可指定一人作诗,或者继续流觞。”

    “我选择继续流觞。这样随机指定,反而有趣。”

    荷叶继续前进。到了竹管最低处,便有人来收了荷叶和酒杯,又从最高处重新开始。

    这一次,荷叶好巧不巧地停在了九条孝行面前。

    众人皆屏气凝神,就连侍从们都有些战栗。唯独绫华安堵如故,继续饮茶养神。

    “九条大人,您……”

    “没事。既然是宴席间的规矩,我自然也不例外。”

    九条孝行环顾全席,微微一笑,尔后援笔成章。【4】

    天运人功理不穷,有功无运也难逢。

    何以镇日纷纷乱,只为阴阳数不同。

    闾里儿童仰面时,樱祭装点最堪宜。

    游丝一断浑无力,莫向东风怨别离。

    与前几首不同,此诗一看便知是男子所为。前两联说天运,说人功,却也在暗指社奉行与勘定奉行道不同不相为谋,稻妻纷乱迭起皆出自两家争执。后两联则是回敬绫华的自比,以美丽风筝比喻绫华:别看现在飞得高,漂漂亮亮的,等哪天线一断,自然会月坠花折。

    “好诗!好诗!工整漂亮,文辞优美,更比前面几首精进。不知九条老爷是想继续流觞还是……”

    “我想要神里小姐来作下一首。”

    众人皆愕然。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九条孝行今晚算是跟神里小姐杠上了。不分个高下输赢,恐怕很难收场。

    绫华悠然放下茶杯,敛裾而起,直接口占一首诗:【5】

    古有乱平宴然朝,千代虎噬天狗帱。

    御舆长正绸缪久,踏鞴砂下锻火烧。

    一日炉前宝刀成,五传额手真砂笑。

    奈何津波咆复哮,不堪国崩佻而枭。

    丹羽难逃祟神穸,桂木怎拒宝刀刈。

    呜呼!一心尚得有三传,御舆鬼舞不复举!

    倘使长正稍解意,假令桂木更建讥。

    踏鞴高砂重起奏,神无长冢同颂祺。

    天下安有双全韬,餍足绳枢乐富陶。

    惟有高门念桑稻,但从先辈虚左髦。

    世人见我恒殊调,闻余大言皆冷笑。

    古贤犹能畏后生,丈夫未可轻年少。

    此诗一出,四座震惊。这简直是把九条孝行放在火上烤啊!

    诗作先以比兴起手,讲述了五百年前踏鞴砂灾厄的典故,尔后展开假想:倘若当年御舆长正不那么专断执迷,桂木敢于谏言谤讥而不是引颈就戮,那么踏鞴砂的故事也许就不至于是这般悲剧。

    接着,绫华在字里行间指桑骂槐,指出如今天领奉行高高在上、鱼肉百姓的做法,比起当年长正的独断专行,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只有俯首农桑之间,关怀百姓,尊重后辈,才是正道。

    最后的两联,则是回应九条孝行此前的诗句。后辈未必就脆弱不堪,年少同样可以有一番作为。社奉行虽然只有两位年轻的少主,照样可以和老态龙钟的天领奉行扳扳手腕。

    一首吟罢,绫华拂袖而坐,面不改色地饮茶。裟罗也听出了绫华的弦外之音,却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只得一会儿看看养父的脸色,一会儿望望绫华的举止。

    九条孝行苍白的面颊上泛起了红晕,不知是因为醉酒还是羞愤。就连柊千里也察觉到气氛不对,小心翼翼地戳了戳绫华的胳膊,问她现在要不要紧,需不需要自己掩护她逃跑。

    “神里小姐真是握瑜怀玉,妙笔生花啊!只是工对上尚欠几分,不过仍可列上乘,”主持诗会的鹰司勇已然冷汗直冒,说话明显带着颤音,“不知神里小姐接下来是想继续流觞,还是指名一人作诗?”

    绫华望了一眼满脸忿然的九条孝行。那老头儿明显憋着一股劲,就等着绫华指名他来作诗,好灭一灭这小丫头的威风。

    “我选择继续流觞,等候下一位有缘之人。”

    闻及此言,有人松了一口气,有人却有几分失落。最尴尬的要数九条孝行,满腹积郁无从发泄,险些憋出病来。

    无巧不成书,荷叶兜兜转转,却停在了鹰司朝秀面前。

    那可怜的段钱方大人,胸中本就没几滴墨水,如今又喝了个半醉,哪里晓得怎么吟诗!他一时涨红了脸,只得连连告饶。

    “阿勇啊……不是,家主大人,我平日不过在天守阁下过些账目,这舞文弄墨之事,实在做不来啊。您是家主,还是权变一番,饶过我这次吧!”

    鹰司勇没想到,这位连亲竟然在稻妻诸名门面前也能这般窝囊。可没等他想好措辞,九条孝行就抢先发难了。

    “什么饶不饶的?这可是当着三大奉行各家的面,不是在你家里!今日要么饮酒,要么作诗,别无他则。勿要搅了众宾兴致!”

    九条孝行作为天领奉行的话事人,自然是有资格教训鹰司家的一个不起眼的成员的。但这几句却也着实让不少人吃了一惊。大家不约而同地望向了那个仍在悠然饮茶的美丽身影。

    朝秀遭这一翻训斥,倒也清醒了,忙不迭地认错。

    “九条老爷教训的是……我喝,我喝……”

    “不必了,”那个温婉而端庄的声音还是响起了,“我来代他作这一首。”

    迎着柊千里崇拜的目光,神里绫华缓缓起身,接过纸笔,一气呵成。【6】

    雪霁银妆素,桔高映琼枝。

    偕伴登山去,观雪且赏桔。

    忽见雪月上,梅花正开时。

    愿得人长久,折梅寄相思。

    众人再度愕然。此诗显然是一首相思寄情之作。若它只是绫华自己的作品,倒还没什么;但这首诗乃是她代鹰司朝秀所作,难道说……

    九条孝行眉头紧蹙。他方才就听见了些闲言碎语,说神里绫人似乎想让他妹妹和鹰司家联姻。那老头儿本还不信,但如今证据就在绫华的笔下,一目了然,便也容不得任何人怀疑了。

    就连托马都开始疑心,小姐是不是要假戏真做了。鹰司朝秀更是慌得手足无措,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

    那日,大宴进行到很晚才结束。众人各还其家,或酣醉,或欣快,或踌躇。九条孝行刚一回到天领奉行府,就约谈了鹰司勇,质问他是不是在瞒着九条家联络社奉行。鹰司勇用性命保证,他绝对没有,一定是家族内部的人在搞鬼,他这就回去严查到底。

    鹰司家则乱成了一锅粥。鹰司勇被召进了天领奉行府,至今未归,闹得人心惶惶。有人甚至怀疑,九条老头可能在鹰司家内部安插了内应,打算联合社奉行将鹰司家逐出天领奉行。

    绫华和托马乘着月色,漫步在寂静的镇守之森。不时有几只青蛙被脚步声惊起,跃入溪中,溅起一串清冷的水响。

    托马忽然打趣般地问道:“不知鹰司家和九条家现在怎么样了?”

    绫华只微微一笑,然后拍了拍手。

    一位身着白衣绯袴的巫女从树后走出来,却把托马吓了一跳。

    “早柚那边怎么样了?”

    “回禀神里小姐,一切顺利。整个天领奉行乱作一团,无人注意到早柚。她已经摸清了整个天领奉行府的布局,找到了九条孝行存放秘密文书的暗室。如果将来有需要,可以直接让她深入敌后,取出物证自如反掌观纹。”

    “不错,明天给早柚放一天假吧。她也辛苦了。”

    “神里小姐,还有一事。早柚说她听见,整个天领奉行府都在谈论一个叫鹰司朝秀的人。神里小姐对此有什么头绪吗?”

    “鹰司朝秀?抱歉,我也不认识此人。根据名字判断,他似乎来自鹰司家的远支。也许是他们的内部矛盾吧!”

    众人又说了几句,尔后各自回返。七夕夜,月已半弦,不久又将满照人间矣。

    “天啊,你是怎么做到面无表情地说出那些话的啊?!”

    听完了故事,克拉提斯感觉自己仿佛发现了新大陆。神里绫华以前从来没有向自己展现过如此巧捷万端、虑周藻密的一面。

    “其实我也没想太多,”绫华放下了茶盏,笑道,“那天兄长只是说,要我们利用七夕大宴的机会,设法在天领奉行内部制造一些矛盾,以给社奉行留下可乘之机。后来的那些戏码,全都是我和托马的即兴发挥。没想到还真把他们吓住了。”

    “确实,那天绫华的出色发挥也让我吃了一惊,”绫人接过了话茬,笑着说,“我原以为,九条老头无论如何也不会跟一个小姑娘计较,哪成想他还真就被家妹弄得不知所措,最后被我们将了一军。着实是有趣。”

    克拉提斯喟叹良久,尔后取过纸笔,一气呵成。

    “是新的判词吗?绫华来读吧!”

    “雪中芒草遗世立。欲解其心乎?一花一钵不足矣。”【7】

    注释:

    【1】改编自神里绫人角色故事中,神里华代所吟诗句。

    【2】改编自《红楼梦》第十八回元妃省亲中,李纨所吟诗句,乃是应制之作,没有多少新意。

    【3】改编自《红楼梦》写史湘云词。

    【4】改编自《红楼梦》第二十二回中贾政所猜贾宝玉、贾迎春的谜语,谜底分别为“算盘”和“风筝”。

    【5】末四句改编自李白的诗歌《上李邕》。

    【6】改编自《万叶集》中章句。原文分别为“この雪の消残る時にいざ行かな山橘の実の照るも見む”以及“雪の上に照れる月夜に梅の花折りて送らむはしき子もがも”。

    【7】改编自松尾芭蕉的两首俳句。原文分别为“ともかくもならでや雪の枯れ尾花”以及“この心推せよ花に五器一具”。此处以雪中孤傲的芒草比喻绫华。芒草虽弱小,也可凌霜傲雪;其智慧与傲骨,绝非愚妄之辈所能觇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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