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鹰司家夜宴金谷数，神里氏一进桂木园
今天绫人依旧不在家，克拉提斯也没有来，只有绫华一个人对着一方和敬清寂的茶案，无言枯坐。
初春令月，气淑风和。满街的绯樱纷然而落，仿若粉色的浮云。就连浩荡的午钟也变得温雅了：风儿拂过，竟吹散了瓣瓣钟音。【1】
绫华将折扇一打，索性起身出门去了。世间万物皆倏然，惟有春日不可辜负。
花见坂依旧熙熙攘攘。从穿着绯绔的贵公子到只扎一条六尺裈的车夫，高大的吉野樱沉默地看着无数行客从它们脚下匆匆而过。人们都说绯红色太多之后，就会审美疲劳，殊不知更多时候只是他们无心停下欣赏罢了。
而有闲畅游观花之人并不多。绫华一度以为她就是整条花见坂唯一的闲人，直到她听见了那一声熟悉的低吟。
“深山踏红叶。”
“桔高映琼枝。”
来者望着绫华的双眸，先是一惊，然后释然而笑。
“若知是梦何须醒？”
“带刀归来赤脚行。”
“早上好，枫原。”
“早安，神里小姐。”
“今日我没什么事，正巧我们也许久未见，不如……”
“正合我意。走吧，也跟我讲讲你最近的情况。”
“嗯。近来，我和兄长一直在帮助克拉提斯先生收集小说的素材。不如，就和你讲讲我最新准备的故事吧！”
“愿闻其详。”
两年前，鸣神岛，神里屋敷。
送走了平藏之后，神里绫人的生活并没能回归正轨。这倒不是因为天领奉行还在找社奉行的麻烦，而是他现在开始有些疑神疑鬼了。
至少托马是这么跟绫华说的。
绫华自然很困惑。兄长大人固然心眼子很多，但也绝不是那种满腹狐疑的人。这其中一定有什么蹊跷或是误会。
于是绫华打算亲自去问个究竟。
“啊，是绫华呀！我正想去找你呢！不料你却自己来了。”
“兄长大人找我？所为何事？”
“绫华你一定早已看出来，我近日里一直心绪不宁了吧！我找你来，正是为了解决我的一桩心事。”
“兄长有何吩咐？绫华当全力为兄长大人排忧解难！”
“说来也惭愧。我一向是不希望你搅和进那些无谓的纷争里头去的。可惜，这一次兄长也需要你的帮助。我如今十分确信，九条老头还有柊慎介肯定在背着我们社奉行搞鬼。但我也没有实实在在的证据，来证明他们真的在跟愚人众合作。”
“跟愚人众合作……这可是欺下罔上的大罪。如果真能坐实，那也算是为稻妻除了一大害。”
“所以，兄长就需要你来出面，深入天领奉行各家府邸，为我搜集证据。我身为社奉行神里家家主，一言一行都会受别人瞩目，因而多有不便。你却不同。神里家的白鹭公主固然名声在外，但大家毕竟还把你当个孩子看待。如果利用出席一些宴会或者庆典的机会，来暗中调查一番的话，想必也不会引起太多人注意。不知妹妹你可愿帮兄长这个忙？”
“我愿意。”
绫人长叹一声，从厚厚的文件袋中找出了一张请帖，递给了绫华。
“这是天领奉行鹰司家宴会的请帖。从前，社奉行方面从不出席这种宴会，因而他们来送请帖也就是例行公事。不过，这一次我却要你去出席宴会。这肯定会给他们造成不小的震动。你也可以借此机会察言观色，看看能不能看出些端倪来。”
绫华接过请帖，还有些懵。绫人也走下书案，抚着绫华尚显稚嫩的肩膀，几度欲言又止，但最后还是决定放手，转身走到屏风后面去了。
白鹭于飞，翙翙其羽。此番远赴敌后，又有胜算几成呢？【2】
且说绫华命代行们将回帖拜送鹰司家门上后，整座天领奉行一时都麻了爪。这本是他天领奉行鹰司家的宴会，却有个社奉行的外人要来，这下可少不得上下打点。【3】
那神里家和鹰司家本就不对付，而家主鹰司勇又向来手脚不干净。如今神里家大小姐来了，若是个好讲话的人，还则罢了；若是个会挑刺的，就算鹰司家上下都干净得像片白雪，过几日也照样得有风言风语满町街地传。
鹰司勇思前想后，最后决定要把这大宴办得风风光光又滴水不漏；既要在神里家面前摆足面子，又不能让他们找出鹰司家乃至于天领奉行的破绽来。
于是，到了夜宴当天下午，绫华前脚刚踏出神里屋敷，后脚就有人抬了绣畳滑竿来迎。那白鹭公主也听兄长说过，这天领奉行各氏族，最讲究一个排场。她眼前晃悠的这几个鹰司家的下人，用度举止已是不凡。何况如今要亲至其家，便更大意不得了。不然届时失态，岂不丢了神里家面子。
滑竿一路抬下山，沿途少不了行脚的客商与挑工来指点议论，皆慨叹大户人家阔绰非凡。绫华坐在绣畳上，却全然没有听见，只是满心盘算着待会儿该看些什么，听些什么。她不光是要给神里家挣面子，更是要帮兄长取得第一手的情报。
到了影向山脚，早有一厢竹轿在候着了。一位年轻的郎君，腰胯双刀，驾一匹高头栗马，立在轿前行礼。绫华认得这位是天领奉行九条家的幼子九条镰治。不成想，只因社奉行要派人参加鹰司家的宴会，到头来连天领奉行的老大九条家都被惊动了，直接派了小少爷来迎客。
九条镰治请神里绫华进了竹轿，自己又跨上马，引着轿子往稻妻城迤逦而行。沿路不时有武士并入队伍，比至町街，竟已有百人簇拥于轿子周围。绫华担心是鹰司家使坏，便暗暗摸住佩刀，以备防身。
好在一切顺利。那帮武士大多是收了鹰司家的钱，赶来撑场面的。队伍在町街转了半日，武士们忽然都散了。绫华掀了帘子向外一瞧，却见街北多了一排白漆黛瓦的低矮围墙。墙下立了几个华冠丽服之人，见了轿子就都鞠躬行礼，然后引着往前走。围墙中间是正门，上砌漆金斗拱、千鸟破风，下面则是三道仿璃月式的垂花门。围墙里精心修剪的圆柏和高大的松木依稀可见，这园子想必是一套极大极精美的林泉别业。
九条镰治下了马，复引着轿子进了侧门。先映入眼帘的尽是枫树，沿着小山丘一路种上去，竟有几分鸣神参道的端庄。到了小丘顶，镰治报知了门客，说神里家的客人到了，尔后复引着轿子往前走。
下山的风物却又是一变。小径改作了青石砌道，两侧则变成蓊郁的青松，顿时就幽静了几分。绫华再从纱帘间看出去，只见山底是一大片平场，全都铺了白沙、种了盆景，塑成枯山水。先前的门客跑过庭院中间的卵石小径，直奔平场后面的别院门廊而去。门廊之后又是一片金阁重塔、凤堂茶院，竟如山林中一方隐秘的城池一般。
倏忽间，竹轿也一路欸乃着到了别院门廊。镰治责门人接迎，然后亲自扶绫华下轿。绫华虽然也是社奉行的大小姐，却不曾见过这般富贵。她下了轿子还有些懵，只得跟着镰治亦步亦趋地走。
穿过门廊，却又是一方庭院，四周是檀木砌的透天游廊。庭院中间植一棵青松，下面落着几块璃月产的龟鹤景石，也敷了细沙，造了枯山水。绫华上下打量几眼，只见两侧游廊后壁都封得严严实实，没有空窗也没有花棂，显得颇为呆板。鹰司家造这院子，似乎只是求大求排场，一到细节上就露怯了。
过了中庭，便是院子的核心：林泉离宫。这便是鹰司家最引以为傲的精到之处了。整座园子围绕一方清池而建，池周是随地形起伏的枫、樱、松、柏，间或穿插着雅致的馆阁花亭。池中筑有人工岛，岛上或设书院，或立茶室，或起禅舍，或为宴场，不一而足。间或有小厮划了游船，来往于池岸与诸岛，接送人员。
今夜绫华要赴的宴席，就设在正中央的小岛上。
众人行至岸边，先来了几个巫女，领众人转到一旁的鸟居后面。鸟居的枋头都包了金，上嵌一匾额，曰：桂木神社。绫华向人打听了，才知这园子就叫桂木园。众人穿过低悬的注连绳，走到一间红色小阁之下。绫华仔细看去，原来是御手洗。
一行人净了手，又一发拥过来，引着绫华走出神社，径回池边去了。浅水苇荡里忽然摇出两条画舫来，移到小码头上，将众人接住，直往池水中央去了。
岛上自有一处码头，已然停了几艘画舫。在码头最前面神狐像下，立着几个身着狩衣的中年人。据九条镰治介绍，为首的那人就是鹰司家家主、天领奉行副手鹰司勇。
鹰司勇见了画舫靠岸，便招呼小厮上前去扶镰治和绫华。一时间，众人有引船的，有接客人的，有搬东西的，忙作一片，个个都想在主子面前邀功。绫华却不喜欢这样被人前呼后拥，只按仪制交了佩刀，便径自往岛上去了。
小岛上也别有一番洞天。一座金顶的五重塔屹立在岛北，栋梁榫卯皆用漆木，木上描金，檐下又悬金铃，随风琅琅。五重塔下，是一座重檐大殿，共计两层。歇山顶上有一对金鸱吻，其下则为红漆高栏，并万字棂条，围作一圈开放的回廊，以供客人休息。建筑之外，除了两条十字交叉的石路外，皆植碧草，间或有一两棵老松，状若盘虬卧龙，不可尽记。
绫华仰头望着在夕阳下熠熠生辉的金鸱吻，轻叹一声，尔后随引官步入夜宴大堂。
注释：
【1】改编自俳圣松尾芭蕉传世之句：花の雲鐘は上野か浅草か。
【2】原为“凤凰于飞，翙翙其羽”，出自《诗经·大雅·卷阿》。
【3】自“且说绫华……”至结尾，皆为致敬《红楼梦》第三回“金陵城起复贾雨村，荣国府收养林黛玉”。
【4】本章中描绘的“桂木园”，原型为日本古典园林“桂离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