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夜嗅庭花狼烟下,哭向冬宫事更哀
夜深了。
心海已经告退回住处了,绫华也去做晚课了。只有绫人和克拉提斯仍在对月清谈。
“说起来,珊瑚宫大人当年为什么要同意愚人众和他们合作,还要接受他们的邪眼?就算前线再怎么吃紧,也不应该用这种严重危害下属们健康的东西啊!”
“个中原因,我也略知一二,”绫人一面舂着抹茶,一面轻叹道,“这是个很长的故事,也不知先生可有耐心听完。”
“往后几天,我都没什么事,时间和耐心都有大把。若是今夜讲不完,那无论神里大人后面何时有空,我都乐意前来叨陪。”
“好。许久不曾有人和我聊这么多了,你可谓是我的知音啊!”
两年前,海祇岛,望泷村。
“你当真要加入反抗军?”
五郎稳坐点将台上,竭力压低声音,让自己显得更加浩气凛然、不可轻侮。
“是的,”万叶面色平静,声音中更没有一丝颤动,“我愿随五郎将军作战,一往无前,死生度外。”
“好!古人云:‘顺,不妄喜;逆,不惶馁,胸有惊雷而面如平湖者,可拜上将军。’如若枫原君有意,我可以向珊瑚宫大人申请,让你也统领一支小队,纵横战场!”
“在下不喜权谋争斗。纵然为一队之领,亦全听五郎将军节制。”
五郎觉得自己简直捡到了宝。一个武力如此高强,又如此忠诚不二,有勇有谋的武士,居然就这样出现在了自己的麾下。这真是做梦都不敢想的事情。
万叶反倒颇为淡然。在多年的漂泊中,他早已见惯了人间冷暖、离合悲欢。面对五郎的热情与赞美,他也不过付之一笑罢了。毕竟,终将声震人间者,必长久深自缄默。
而那受万人敬仰、又遭万人敌视的珊瑚宫大人,此刻却另有一番心绪。
“您在枫丹的朋友又来信了?”
巫女露子正在珊瑚宫门口执勤,却正巧撞上了神色匆忙的现人神巫女大人。
“啊,是露子啊……我正要去取东西,不想在这儿碰上了你。没什么事的话,我就先走了。望泷村那边还有人在等我。”
望着珊瑚宫大人倥偬的背影,露子也只得长叹一声。
“果然还是什么也没听进去呢……真希望她能稍微停下脚步,好好想一想……”
除了心海自己,恐怕并没有太多人知道,她每周一下午准时出现在望泷村的原因。露子也是时常听心海念叨她那枫丹朋友,这才猜测她可能是去取信的。
而其中秘辛,也许珊瑚宫大人永远也不会告诉别人。
她在几年前结识了一位自称菲叶·普朗瑟斯的女士。据说她是枫丹的一位审判官,利用年假去须弥游玩,却不幸遇上了海上风暴,被吹到了海祇岛沿岸。
一开始,珊瑚宫大人也不相信这套说辞。可她派遣的探子也报告说:“海祇岛西北侧的雷暴确实发生了异常,向北推移了数百里。”既然如此,这位现人神巫女便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只得暂且应允那位枫丹来客在望泷村住下。
一来二去,这位客人竟也和望泷村的百姓们打成了一片。她似乎自带一种平易近人又能洞察人心的特质,不仅博得了村人的信任,更是帮忙调停了数起棘手的纠纷。就连珊瑚宫大人都对这位普朗瑟斯女士赞不绝口,甚至可谓倾盖如故,相见恨晚。
终于,离别的时刻到了。虽然,心海始终没有告诉这位新朋友,她就是海祇岛现人神巫女,但两人还是互换了地址,相约定期通信,永不相忘。
从那以后,每周一的取信和回信几乎成了心海的必修课。两人寄语尺素,无话不谈,终成莫逆之交。心海以隐喻的手法咨询了她许多政事,每次都能得到超乎预料的精彩答复。普朗瑟斯女士那边却显得颇为平淡,除了担任审判官的日常,就只剩下一些关于歌舞的话题了。
心海并不懂歌舞,但她却很喜欢听普朗瑟斯描绘她与乡人一起载歌载舞、围炉夜话的场面,梦想着有一天自己也能过上那样悠然闲适的日子。
然而,现实的担子却一天重比一天。自从跟幕府开战之后,巨大的压力更是压得心海喘不过气来。一日,看着堆积如山的战报和减员报告,珊瑚宫大人竟急火攻心,昏厥了过去。好在巫女们抢救及时,这才堪堪捡回一条命来。
此时,普朗瑟斯的书信就成了心海的救命稻草。据巫女露子所说,心海每次工作到深夜,都会屏退众人,然后取出那位枫丹朋友的书信一读再读。有时,她甚至情不自禁地命笔复信,直到拂晓时分,才沉沉睡去。
和往常一样,今天珊瑚宫大人几乎是掐着点逃离了堆满文书的案桌,一溜小跑着去望泷村领回信。
抱着那历尽沧海与雷暴的信封,心海仿佛都能闻到其中淡淡的鸢尾花香。不过,她还是要在百姓面前保持现人神巫女的端庄的。看见有老人家为渔获价钱而争吵,她要去过问;望见五郎在点将台上挥斥方遒,她自然也得过去列席。
“珊瑚宫大人来了!”
五郎正讲到兴头上,听见这话,顿觉胸口一沉。心海看了看僵在原地的五郎,又望见万叶也坐在台下,便示意大家稍安勿躁,随后自己也列座客席。
“珊瑚宫大人,这位枫原万叶先生希望能加入我们反抗军。我见他武力过人,又能吃苦,所以希望能直接让他负责指挥一支突击小队。不知您意下如何?”
“能得枫原先生助阵,是反抗军之福。前线战事,五郎将军可便宜行事。诸如下级军官任免,则不必通报。”
“遵命!”
“此外,我还有一事,须得五郎将军赴珊瑚宫。战情多变,一馈十起,还望诸位将士戮力同心,勿要疏忽。我先回宫处理政务了,五郎稍后过来即可。”
五郎一面口称诺诺,一面挠了挠毛茸茸的耳朵。平时都是自己主动去找珊瑚宫大人禀报战情,今日她怎么一反常态,主动邀请他去宫中说事?五郎拍了拍脑瓜子,并没能想出个所以然。还是先把点将会开好吧!其他事情,稍后再来收拾也不迟。
“珊瑚宫大人,您唤我来是为何事?”
“有至冬国使节来访,希望我能和他们的组织合作。他们负责帮助我们提升战斗力,对抗幕府军,我们则出人帮助他们工作、出地让他们驻扎部队。你觉得如何?”
“依末将之见,若能证明他们是公平合作,认真行事,那借助外力也未尝不可。现在前线吃紧,败绩连连,也是时候换个新思路了。”
“你也是这样认为吗……好的,我知道了。你忙你的去吧!”
“末将告退。”
心海望着五郎的背影消失在重重宫门之外,苦笑一声,尔后拿出了今天刚收到的回信。
信中,普朗瑟斯女士给她的答复,与五郎的意见别无二致。
心海不是没有听说过愚人众在其它国家的斑斑劣迹,但她也实在不愿放过这个可遇不可求的良机。
先答应下来吧……到时候看看这帮人到底要怎么干。如果发现他们口是心非,再反悔应该也能来得及……
与此同时,在至冬宫寂静的庭院里,一位生着绸缎般黑发的少女,正静静地欣赏着遍生的洋甘菊。这些不起眼的小花,倔强地挤满了每一寸未被白雪覆盖的土地,竭力向这冷酷的世界展露一丝芬芳。
“执行官‘少女’大人,有探子回报,您的信件已经送到了海祇岛。”
“知道了。等海祇岛方面有新的动静了,再传话给我。”
“少女”屏退了属下,尔后轻轻俯身,折下了一朵最瘦弱的洋甘菊。
“这残酷的世上,只有强者才配生存。不过,也有人会给弱者以暂时的满足,让他们在葬身之前获得一丝本不属于他们的快慰。我不会对此作出评判,但我相信,这个道理平等地适用于每一个人。”
故事已经告一段落,但克拉提斯似乎还有问题。
“所以说,‘少女’其实没有来稻妻?”
听到这里,克拉提斯觉得后脊有些发凉了,赶紧打断了绫人的讲述。
“她并不总是在这里,但她的眼线遍布整座大陆,因此也可以算是参与了整个事件。”
“原来如此,”克拉提斯咬着嘴唇,陷入了深思,“我先前也和‘少女’有过交锋。她似乎……是个很另类的人。”
“实际上,她的目标与其它愚人众可谓大相径庭。因此,大多数时候,她都不过是在利用愚人众来完成她自己的目标罢了。”
“这样啊……难怪她要弄死那么多同僚,只为成全她一人之志。”
“呵,看来大家对她的评价,可谓如出一辙啊。很多人说她没有底线,也有人说她的单纯之下藏着无尽的血腥。总之,从我认识到她的存在起,我就知道,她迟早有一天要跟‘丑角’乃至于所有执着于愚人众的既定目标的人翻脸。”
“接下来还会有她的戏份吗?我倒开始对她感兴趣了。”
“有的。不过,时候不早了,还请您先吟判词吧!”
克拉提斯笑了笑,欣然命笔:
“凡鸟偏从末世来,都知爱慕此生才。
夜庭嗅花狼烟下,哭向冬宫事更哀。”【1】
注释:
【1】改编自《红楼梦》第五回中,王熙凤的判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