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7章
“陛下……”拉斐尔欲言又止。
伊比洛斯抬眸,“嗯?”
拉斐尔觉得自己的话过于大逆不道,但不说又憋得慌,一咬牙,还是说了出来:“上次天空之城出现异象,是殿下来了吧?”
那副黑云压城的景象,拉斐尔猜不到,除了黑暗神还能是谁。
殿下都来了,陛下竟然就这么让祂离开了!
拉斐尔真是恨铁不成钢!
听他提起那天,伊比洛斯微微一怔,心尖突然刺痛了下,被风卷起的袖袍下,修长的手指紧握。
“您可长点心吧,”拉斐尔还在苦口婆心地劝着,“这么多年了,殿下的态度好不容易才软化一点,不再对您避而不见了,您好歹争取一下啊!”
他其实很想说,殿下让您别去找她,您竟然就真不去了!
能不能别这么老实啊!
您能在神国一住九万年,就不能学学父神,强行把殿下绑回来一起住吗?
支棱起来啊!
他的心音传到了伊比洛斯耳中。
伊比洛斯面容平静,眸底寒冰蔓延,嗓音无波无澜,透出一丝几不可闻的讥讽。
“父神是父神,我是我,她不喜欢我,我这样做,她会厌烦的。”
就像当年离开神国那样,头也不回。
没有任何解释,甚至不愿意再见他一面。
他在地狱的大门前等了百年,她终于不耐烦了,让林赛出来传话,让他离开地狱,永远别再出现在她的面前。
拉斐尔张口结舌,却找不出辩解的话来。
半晌,他才气馁地说:“可是这明明不是您的错啊,父神陨落跟您有什么关系呢,就算殿下再爱父神,也不能把这件事迁怒到您的身上啊!”
“父神是世界意识的代表,说不定是父神完成了使命,重新归于世界意识了。”
父神和另外两名神明不同,光明神和黑暗神在众生的信仰中诞生,而父神却是由世界意识孕育。
神说要有光,于是光明诞生了。
神说要有万物,于是父神诞生了。
父神创造了万物,万物的信仰汇聚,就成了两位至高神明。
信徒的信仰不灭,两位神明就永生不死。
但是父神……他不是从信仰中诞生的啊。
他是会死的。
最初的时候,谁也没意识到这一点,直到那一日到来。
父神陨落,日月同悲,世间千日不分朝暮。
谁也不知道父神为什么会陨落,但是,创造万物的使命已经完成,哪怕祂死去,也不会影响万物运转,世界意识不会再创造第二个父神了。
伊比洛斯沉默了很久,嗓音冷淡:“不必再说了。”
拉斐尔这才惊觉自己说错了话,偷偷看了眼他的脸色,赶紧低下头,在心里给了自己两巴掌。
就你话多!
初生的神明太过脆弱,父神担心刚刚诞生的两位神明夭折,把他们接回了神国亲自抚养。
陛下向来敬重父神,父神陨落,陛下同样伤心,还有殿下……
他明知道陛下……还口无遮拦地提起殿下爱慕父神的事。
真是太不应该了!
“不过……”拉斐尔试图补救,“陛下,您有没有想过,或许事情不是我们想的这样。”
伊比洛斯目光落在他身上,像是落了一片薄薄的雪。
拉斐尔道:“殿下从没有亲口说过祂喜欢父神呀,就算喜欢,这么多年了,不能移情别恋?再说了,祂都主动来天空之城了,说明您不是没有机会啊!”
伊比洛斯眼里闪过一丝自嘲。
只看着一个人,只对着一个人笑,不会错过他每一年的生日,费尽心思准备礼物……
这还不是爱吗?
至少,他从来没得到过……
忽然,伊比洛斯抬起眼,一贯平静的眼眸微微睁大,似乎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
拉斐尔一惊:“陛下?”
伊比洛斯没听清他在说什么,他全副心神都被另一道声音吸引,分不出丝毫注意力。
拉斐尔意识到什么,连忙闭嘴,安静地站在一旁。
过了许久,伊比洛斯回过神来,清冷的嗓音有些沙哑,“……去圣塞尔王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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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塞尔王国,王宫。
作为优秀圣女代表,伊莉亚跟随里德教授去和国王陛下寒暄去了,剩下安格薇尔和伊莎贝拉,在房里无所事事地等开饭。
伊莎贝拉闲不住,赖在安格薇尔房间,拉着她说话。
忽然,伊莎贝拉发现什么似的,指了指墙上的挂历惊呼,“诶安安,你看。”
圣塞尔王国给他们准备的住处颇为华丽,处处鎏金嵌玉,就连挂历都是拿黄金雕刻的,烛光一照,亮的能刺瞎人的眼睛。
安格薇尔正在研究王宫里的黄金镂空雕花茶壶,闻言抬起头,看了片刻,没看出什么名堂来,问道:“怎么了?”
“怎么了?”伊莎贝拉惊讶地瞪大眼睛,“再过两天就是莉莉的生日了,天呐!我居然忘了这件事!现在准备生日礼物还来得及吗?”
她抱着头惨嚎。
安格薇尔沉默不语,伊莎贝拉提到生日礼物,勾起了她一段久远的记忆。
她把茶壶放下,揉了揉额角。
伊莎贝拉叨叨完,一扭头,撞见她青黑的脸色,纳闷地问:“你脸色怎么这么难看?”
“没什么,就是想起了一些很不愉快的事。”安格薇尔提不起精神。
一听有故事,伊莎贝拉立刻凑了过来,兴致勃勃地问:“哦?说说看?”
都是些陈年往事,也没什么不能说的,安格薇尔趴在桌子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戳着茶壶。
“你不是说生日礼物嘛……以前我有个很喜欢的人,他生日快到了,我想给他送礼物,但是他……什么都不缺,什么都不喜欢,无欲无求那种,我也不知道男生喜欢什么,就去问了我爹,他说可以试着亲手给他做件衣服。”
伊莎贝拉拉开凳子,坐到安格薇尔旁边,捧着脸,一副等着听故事的架势。
闻言,她点评道:“这个主意不错啊,那人什么都不缺的话,送自己亲手做的东西确实不错。”
是不错,他们平时穿的衣服都是神术化的,还从来没用亲手做过衣服。
伊莎贝拉歪歪头,兴奋地问,“所以你做了吗,他喜不喜欢呀?”
安格薇尔:“我做了,但是没送。”
伊莎贝拉:“??为什么?”
“因为他长高了。”安格薇尔郁卒道,“就一个多月,长了半个头。”
她难掩嫉妒,把杯子用力跺回桌子上,愤愤地戳着杯子:“真是不知足的男人,明明都那么高了,还要长,还要长!!”
看着她泄愤似的的动作,伊莎贝拉默默往后靠了靠。
安格薇尔倏地抬眼,眼底杀气凛然。
“你躲什么?”
伊莎贝拉谨慎地说:“因为我发现,说到身高这个词的时候,你的情绪好激动。”
“我需要因为这种事激动?”安格薇尔直起腰,居高临下地扫了她一眼,眼神睥睨,极为不屑。
“也对,你挺高的了,确实不需要在意这个,不过,说到身高,你有没有听过一个传闻——”
安格薇尔果断拒绝:“我不想……”
伊莎贝拉神秘兮兮地靠过来,不由分说揽住她的肩膀,用说什么天大的机密的语气,靠在她耳边小声说:“我听说啊,就那个谁——”
“别问我具体是谁,也别说出来,你知道就行。”
“别看祂现在威风得很,动不动就纵容恶魔到处杀人,其实最初的时候,就是一个小矮子,还没有吾神的大腿高!”
安格薇尔:“…………”
她调转目光,沉默地注视着笑得前仰后合的红发少女。
伊莎贝拉笑得拍桌子:“一千年啊,一厘米都没有长哈哈哈哈哈……说不是祂坏事做多了遭报应谁信啊,连世界意识都亲自降下雷劫劈过,被劈傻了吧哈哈哈哈……”
她足足笑了五分钟,甚至笑得趴在安格薇尔的肩膀上,还打了个嗝,才擦着眼角抬起头。
“你怎么不笑,这么好笑的事你都不笑,你的心是石头做的吗?”
“……”
安格薇尔拍拍她肩膀,语重心长地说:“有空去给父神磕一个吧,毕竟是救命之恩。”
伊莎贝拉:“?”
要不是答应了父神不乱杀人,就凭这两句话,安格薇尔已经能用渎神的名义降下神罚处死她了。
黑暗神有没有被雷劈傻不好说,但她恐怕要和世界告别了。
伊莎贝拉听不懂,不过她已经习惯了小伙伴总喜欢说些奇奇怪怪的话,很快把疑惑抛到脑后。
她忽然发现自己歪了话题,“都说跑题了,你送礼物的后续呢。”
后续?
安格薇尔高深莫测的神情瞬间垮了下去,恹恹地说:“还能有什么后续……他穿不了,我就把衣服送给我父亲了。”
衣服已经做好了,她不会改尺寸,也不想再折腾这倒霉玩意儿,干脆把衣服送给父神。
父神比伊比洛斯矮了半个头,穿着刚刚好。
但是,这一来二去,就把伊比洛斯那年的生日给错过了。
安格薇尔单手撑着下颌,浓密眼睫低垂,满眼阴郁地说:“第二年我去学做饭,想着他总不能突然变口味,练了小半个月,终于做出了一桌子还算不错的饭菜……”
伊莎贝拉好奇得抓心挠肺,“然后呢然后呢,他是不是超级感动,然后深深地爱上了你?”
安格薇尔:“……我端出去之后,我爹吃了一口,连夜自学厨艺给我做了四菜一汤。”
伊莎贝拉:“……啊这。”
“我那时候还不死心,第三年又学了跳舞。”安格薇尔长长地叹了口气,“这次学的不错,他也看了……”
“然后超级惊艳,对你情根深种?”
“……他觉得我是跳给别人看的。”安格薇尔道,“他自己脑补的非常起劲,觉得我深爱着另一个人,有理有据,而且对此深信不疑。”
“哦豁。”伊莎贝拉一手拍上额头,“那你解释啊,有误会怎么能不解释?”
“我解释了,但是,无论我怎么说,他都不信。”安格薇尔怨气比鬼都大“……我就差按倒他强吻了。”
听了这话,伊莎贝拉比安格薇尔本人还要兴奋,猛的站起身,两眼放光,“那你就强……”
安格薇尔抬起眼,浓密眼睫下,翡翠般的猫眸幽幽盯着她。
伊莎贝拉:“……”
她又坐了回来,一本正经道:“咳咳,口误,我其实是很纯洁的,我从来不会强迫小男生。”
安格薇尔被逗笑了,一手支着脸颊,眼角斜睨着她,笑意盈然。
少女正处于最年轻娇美的年龄,容貌夺目耀眼,像一朵金色鸢尾,高贵圣洁,让人心生敬畏。
伊莎贝拉见过她使用光明魔法时的模样,简直像是神迹。
少女沐浴在大教堂的圣光之中,轻轻启唇,声线如玉石碰撞。才吟诵出第一个音节,向来高傲的光明元素就蜂蛹到了她的身边。
簇拥着她,歌颂着她,随她驱使。
没有人怀疑她是光明的宠儿这个事实。
然而,每当她笑起来,这种圣洁就变了味。
少女的眼角眉梢流淌出蜜糖般甜蜜的意味,甜腻勾人,让人难以抗拒,就像罂粟,明知是毒,却让人无法自拔地沉醉在她的美丽之中。
这种感觉,就好像她不是一个信奉光明的圣女,而是……披着圣女外皮的魔女。
平日里还好,每到日暮黄昏,以及黄昏之后的黑夜,她的这种特质就会被放大无数倍。
比如现在。
阳台之外,漫天火烧云色泽逐渐沉淀,最后一丝光明沉入大地,仅靠着房内几盏烛台照明。
黑暗一点点在那张让人神往的面庞染上欲色,明明还是那张脸,却无端让人觉得……她不该是这个模样。
皮肤要再白一点,眼尾要再长一点,唇角要再红一点,就像……血,组成世间极致的阴郁颓靡。
伊莎贝拉有些怔忡,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产生这样的想法。
耳边忽然回响起了伊莉亚的声音。
“贝拉,小心那个新来的圣女。”
那是初见安格薇尔那天,回到寝室之后,伊莉亚关上门,微微蹙起眉,神情阴晴不定,似乎遇到了什么难解的难题。
她从来没见伊莉亚那样过。
最后,伊莉亚神情古怪地对她说:“总之,你离她远一点,我觉得她不太对劲。”
“哪里不对劲,安安人很好啊。”
伊莉亚顿了一下:“你不觉得吗?她太美了,美得……让人不安。”
伊莎贝拉原本不以为意,但是此时,她却不得不承认,伊莉亚说的对。
过度的美貌确实让人心生恐惧。
但是……
伊莎贝拉心脏不断收紧,视线完全不受控制,死死黏在安格薇尔的脸上。
好想要,好喜欢……
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美的人……这样美的存在……为什么不能是她的……
扣扣——
伊莎贝拉猛地回过神,寒战从脊背爬上头顶,她一阵心悸,心跳如擂鼓。
安格薇尔收回敲桌子的手指,望着她,唇边依然挑着笑意,却有种不动声色的审视。
伊莎贝拉头皮发麻,有种自己的心思全被她看透了错觉。
她猛的低下头,笨拙地转移话题:“不过安安,一直是你给他送东西,怎么没听说他送你什么,你到底喜欢他什么?”
纵然被唤回了神,那短暂的神魂颠倒却仍残留在她的意识里,少女闲谈似的语气里,藏着一丝压抑不住的嫉妒和不甘。
安格薇尔不着痕迹地收回视线,玩笑似的说:“大概是因为……他为我徒手接了发天雷?”
伊莎贝拉嘴巴慢慢张大成o型,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迟疑道:“……你是在讲冷笑话吗?”
“是啊,”安格薇尔耸耸肩,“不然还能是真的吗?”
“好冷的笑话。”伊莎贝拉双手环胸,装模装样打了个寒颤。
她刻意搞怪,安格薇尔却没像以往那样,给她面子,捧场笑一笑,只是神情清淡地看着她。
伊莎贝拉表情一僵,很快重新扬起笑容,掩饰性地伸了个懒腰:“好啦好啦,今天的闲聊到此为止,要开始干活啦!”
“一想到又要伪装好几个小时的端庄淑女,我已经累得喘不过气了”
伊莎贝拉打开门,身影一闪就消失在门外,只有急促的尾音传进来。
“我先回自己房间换衣服啦,你也快点吧。”
安格薇尔懒洋洋地应了一声:“嗯。”
伊莎贝拉一离开,房间里陷入了一片寂静。
安格薇尔撑着下颌,盯着空气中的浮尘,唇角勾起,又露出那种甜蜜腻人的笑容,碧绿猫眼深处,一抹血色悄然蔓延。
“停下!”她使劲揉着额角,力道近乎自虐,却依旧难以控制自己的意识,只能任凭精神海不断地回溯破碎的画面——
刚刚伊莎贝拉目不转睛地望着她时,眼里不自觉流露出的渴望和爱慕。
还有集合时……那个叫肖班的圣子看着她时,那不同寻常的温和目光……
喜欢吗?
安格薇尔猛的朝一旁弯下腰,喉头剧烈紧缩。
她吐不出东西,却抑制不住呕吐的欲望,只能伏在桌子边不断干呕。纤细的手指紧紧扣着桌子边缘,骨节一片青白。
安格薇尔剧烈地喘息着,精神逐渐恍惚。
眼前的画面不断破碎重组,无数熟悉的陌生的面庞从眼前不断划过,最后定格在一双偏执疯狂的眼睛上。
被血浸染的眼珠呈现出鲜红的色泽,涌动着让人毛骨悚然的爱意。
他错乱地低语,嘶哑的嗓音不断在她耳边重复——
“我喜欢你啊!你为什么不能喜欢我呢?”
“你有喜欢的人?你怎么能有喜欢的人?!”
“我已经把他杀掉了,现在你没有喜欢的人了,可以喜欢我了!”
噗——
金色的血液喷溅在昂贵的羊毛地毯上。
安格薇尔脸色一片惨白,金色的血液自唇边蜿蜒而下,浸透了裙摆。
她无意识地抬起手,按住了胸口,隔着柔软的蕾丝和绸布,指尖触到一块薄薄的碎片。
她勾住银链子,把碎片拉了出来。
那是一块菱形的碎片,银白色,烛光流水般划过。
细白的手指收紧,死死握着碎片。
碎片源源不断地散发着暖意。
握在手心里,就像是握住了一颗不会灼伤人的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