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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第 四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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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楚纵盯着名片发起了呆, 心想这也许是他距梁悟最近的一次。

    对他这“宿敌”梁悟,他一直怀着份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说是惺惺相惜, 又没那么正派,说是如临大敌, 二人连面都没见过, 也没到那地步。

    想来想去,倒更像一种不体面的揶揄:他们在商场上的手段还没见个分晓, 感情经历倒先败出个不相上下来了。

    楚纵接过名片,只觉这场面着实戏剧性。

    名片却无甚戏剧, 白的单薄, 黑的冷清,样式再简单不过。内侧的尖角无意中划过拇指,竟也带来些微宿命感。

    真是个荒谬的念头。

    楚纵戏谑地将它收好,转而去看身前的严逢之。

    严逢之正与他解释名片上的信息。黄昏丝缕的天光静默地穿过百叶窗, 照在她身上, 使她的身体呈现出错觉般的透明。

    不知为何, 楚纵觉得眼前这副本该规于常理之中的女性身躯,陡然滋蔓出了两种背道而驰的特质:一者妩媚, 如大地无尽延伸的曲线,一者肃穆, 如烈日辐射状的犄角。

    她无比矛盾地伫立在那里,眼底掬几分讥诮,渐渐地, 便彻底剥离了“她”不恒定的外衣,袒露出恒定的无性别的神性。

    她俨然不再是一个女人,不再是谁心上的那抹月光, 而成了一道复生的幽魂。

    她的视线与她身后的天光全然交集在了楚纵身上,将他的肢体轻轻牵扯。

    一时间,楚纵感到浑身上下的所有关节都陷入了无端的忸怩。

    而眼前的幽魂展露出不容辩驳的笑,用他最陌生也最熟悉的昵称叫唤着——

    “阿纵。”

    他悚然后退了一步。

    脚跟处传来橐的一声闷响,走廊仍是空旷。

    楚纵猛回过神,环顾四周,目之所及的依旧只他与严逢之二人。

    严逢之在他一步之外,神情是疏离的本分。方才两个人的交锋,全乎成了他一个人的错觉。

    为掩片刻的失态,楚纵忙不迭将手里的烟塞进了衣兜。严逢之嘴唇一张一合,还在对他说着什么,他愣是听不进话里的意思,只好伸进口袋,神经质地把里头的烟又取了一遍。

    反反复复了数次后,窗外的一甸黄昏便晕得愈发浓浊。直到严逢之与他颔首辞行。他才恍然想起,该是回去的时候了。

    楚纵定了定神,闷头往前走。

    他走得很快,因而身侧走廊的倒退也显得尤其分明。墙上的页岩纹线性地遁逸,幽蓝的顶灯光芒稀薄,一步与一步的间距像从时间的这头到那头。

    壁廊中央,挂画依旧高悬。黄昏的帷幕从窗玻璃中缓缓落下,画里金色的树丛覆上暮色的红。

    世界在被这寂寞的红色吞吃入腹。

    走廊两侧不同的光投落在同一张织造地毯上,踩着地毯,像把一整个身躯嵌入到水纹玻璃的斑驳处,低矮的人的影子在光的折射中曲折,拉长,一时间,竟至于伟大而光彩绚烂了。

    楚纵不禁生出了难言的怅然。

    他在不断向前,地上的影子便甩向身后。这条没有回头却有尽头的路上,无论他如何后知后觉地放慢脚步,快与慢都会因时间沦丧。

    直到,一串尖锐的脚步声粗鲁地撕开帷幕。

    “等一下!”紧接着是一道陌生的男声。

    似有一场玄之又玄的仪式就此中断。

    楚纵下意识皱了皱眉。这声响带来了他似曾相识的郁闷。但他不认识这道声音。

    他没有回头,步伐里的离意从迟疑到焦灼。

    脚步声与脚步声交叠的频率愈发危险。一只手猛地扼住了他的手腕。

    楚纵不得不停下了。

    手腕被拽的生疼。他错愕地回头,看到扣在他腕节上的劲瘦五指,和顺着五指向下迭起的青筋。

    “阿纵。”身后的人轻轻唤他。

    他叫着名字,却更像同居多年的恋人每天道的那句早安。比柴米油盐更熟稔,比春夏秋冬更自然。

    ——天底下只有一个人会这么叫他。

    楚纵浑身僵硬地站定。身后的那只手奇冷而顽固不化地附着在他的皮肤上,竟比寒冷的冬夜更叫他心神动荡。

    “封梧?”他的语句拧成了一股绳,微微发颤。

    身后的人显然对他的明知故问产生了些许误会,拽着他的手,三步作两步挡在了他的身前。

    面面相对的一刻,两个人俱是一怔。

    楚纵没想到,少时抵足而眠的人,如今竟也会变得这般陌生:曾经青涩的五官已经完全长开,弧度柔和的两颊削出了分明的骨架,宽大的浅咖色长风衣仓促罩在他身前,挟来一阵近乎将人冻伤的冷气。

    他生出一阵后退的冲动。

    封梧也没有吭声,他抬起垂在身侧的手,迟缓地张开手指,又犹疑地放了下去,像是想触碰他的脸,却中途改了主意。

    楚纵看在眼里,没有制止,也没有靠近。

    二人都陷入了不约而同的沉默。

    那些遥远的、杂乱无章的爱意,究竟被包裹在了生活条理的外衣中。陌生的手,陌生的人,陌生的时间,陌生的地点,仅沉默是熟悉的。

    “这些年……过得还好吗?”是封梧先开了口。

    走廊顶灯的蓝光均匀地铺陈在他的两鬓与眼窝,他含蓄地笑着,一错不错地向前望,高大的轮廓偎在光里,显得有些脆弱。

    顺着他的话,楚纵脑海中下意识闪过这些年摸爬打滚受的苦屈。

    他想起每一次应酬宿醉后的头痛欲裂,想起靠一条潦草的祝福短信孤单渡过的节庆日,想起为某些事某些人整夜整夜失眠的自己,真假难辨的人情冷暖,甚至是早晨剃须刀刀片割破下巴那无端的惆怅……

    想起便只是想起,说自是不可能说的。不仅说不得,还做不得说的意思。

    这十年他肚里的陈年老气早熬死了大半,但对封梧,哪怕硬揪出千万个不对付,也要争上一口气。

    故他把这些年压得四平八稳的眉毛挑出伤人的锋度,讥道:“能坏的到哪去?”

    又把一刀捅了回去:“倒是封先生,过得怎么样?没了拖累,日子应该松快不少吧!”

    他边说着寒暄的话,边径自把被缚的手挣开。他没有觉察自己言行里说不清道不明的急切。

    “全看阿纵希望我过得怎么样。”封梧的神情显然有些受伤,他微垂眼睫,答得不卑不亢。

    他还是那样从容,可此刻的楚纵厌极了他从容的模样。

    “阿纵?封先生叫得真亲切,好叫人忘了,上次见面还是在十年以前。你说,我一个半生不熟的人,又有什么打紧?”楚纵感到那些恶劣而暴虐的情绪正从沾满灰尘的角落里复苏。

    “要是……我希望你过得不好呢?”他陡然沉下了声。

    封梧深深看了他一眼,用十分平静的语气道:“那我便过得不好。”

    他说的很认真,好像只要是楚纵说的,就一定会实现一样。

    “什么意思?”楚纵皱眉。

    封梧轻轻摇头,却笑了:“好与不好有什么重要呢?如果阿纵希望我过得不好,怎样的好都没有意义;但只要阿纵有一分一毫想让我过得好,再苦的日子都是好的。”

    楚纵挑眉,把打量的视线拧成了不带感情的审视,想要掘出眼前人哪怕片刻的虚伪。

    审视却在半途变了味。

    他突然看到一缕漆黑的碎发在封梧的眼角边垂落,旋即是下眼睑一痕形同窈陷的黛青,因为紧张而翕动的鼻翼,干燥嘴唇上皲裂的唇纹……

    还有,疲倦却微微发亮的眼睛。

    他的那双眼睛,微微敛起,黑与白依旧分明,只是再不复多年前愤世嫉俗的戒备,变得格外温和与包容了。

    于是楚纵便说不出什么狠话来。

    他本就恨不了十年。

    他不留痕迹地叹一口气,错开一步:“你来的太晚了。早些时候,我兴许会揪着你的领子揍你一顿,问你为什么不告而别,问你还记不记得曾经的约定。但现在,已经没什么好聊的了。”

    “我知道那是个无法原谅的错误。不管阿纵怎么怨我,都是我应得的。”封梧盯紧了他的脸,似要透过他异常冷酷的脸看出别的什么,“有可能……重新开始吗?”

    “你没明白我在说什么。”楚纵忽的伸出双手,揪着封梧的衣领拉至自己身前,仰首直视封梧的眼睛。

    二人的鼻尖几乎贴在了一起。

    “我们现在有多近?”楚纵冷声问道,启唇的热气全然喷吐在了封梧脸上。

    思念多年的人近在眼前,封梧的脸染上了异样的薄红。他张口欲言,却又什么都没有说。

    “说。”楚纵面上没什么表情。

    “很近。”封梧的喉结动了动。

    二人的呼吸暧昧地交织。

    “是,是很近。”楚纵不为所动,“我们的距离就像我们现在的呼吸一样,一呼一吸,有近就有远,但无论在哪一刻,无论是近还是远,我们之间——”

    “都隔着那失去的十年。”

    封梧的面色陡然苍白了下去。

    “错过的就让它错过吧。”楚纵拍拍他的肩膀,毫不留恋地撤开了手。

    他最后看了一眼封梧,与他擦肩而过。

    憎恨不曾存在于他的眼睛里,他目光澄澈,只是有过失望与遗憾。

    眼前就是拐角,楚纵狠心把腿迈了过去。

    远远的,再度传来了封梧的声音:“可阿纵心里,还是有我的,对吗?”

    不是试探的,而是肯定的。

    楚纵强自做出的冷漠碎得很仓促。身后投来的视线裁纸刀一样纤薄,一时间,他的惊惶,他的退避,他幽微的侥幸与留恋似乎都被裁剪,裁得那样狠。

    他欲盖弥彰地闭了闭眼睛,明明心神动荡,却要装得浑不在意。

    他步伐一顿,随后落荒而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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