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第二十八章
那天下午, 楚纵和封梧、裴钱、赵绿帽在富郭小区附近的凉亭里漫无目的地聊了很久很久。他们意气风发,他们高谈阔论,直到天边彤云的殷红像世界周而复始的篝火般映在他们脸上, 他们才堪堪想起分别的事。
楚纵步伐轻快地在楼道上奔跑,方才心里升腾起的意气仍未平复下去, 眼前的也不是日复一日平凡的水泥阶梯, 仍是那只乘着筋斗云,把天都给捅破的猴子。
走到家门前, 他心不在焉地与封梧挥手告别,钥匙在锁孔附近插空了好几次才对准。他开了锁, 推门走进去, 熟练地换上拖鞋。刚关上门,耳边就传来了一道异样的女声,像是兰女士的声音。
楚纵不由得有些诧异,最近他们家店里忙得很, 晚饭常常要等天黑了才吃得上, 兰女士这个点就上楼做饭, 着实稀奇。
他趿着拖鞋迈过门前的这段走廊,便要去一探究竟。刚走到客厅, 就望见沙发上哭得眼泪与清水鼻涕俱下的楚心。
“怎么了?谁欺负你了?”楚纵收了那些不着边际的心思,皱眉询问。
除了楚心小时候被欺负的那一次, 他从未见她哭得如此惨烈。
楚心用力地摇头,她张了张口,似是想说什么, 待脱口而出,却是极酸楚、极含混的哭声。
楚纵不由得起了惶惑不安的疑窦,没等他自去证实, 他的视线就与刚走出卧房的兰女士撞上了。
兰女士蓬着裂帛般杂乱的长发转过头来,一双红肿得失去了光彩的眼睛随之钉住了他。几行泪水顺着她那张满布泪垢、无比憔悴的脸,仍在哀哀地向下蜿蜒。
她要强了一辈子,楚纵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才让她竟至于在自己的孩子面前流泪。
他愕然地站着,无措地偏过视线。
兰女士望着他,目光呆滞:“我们家发生了一件大事,你猜是什么?”
她的嗓音淀着一种可怕的平静。
楚纵不敢回答。
在这寂静的沉默里,一切声音都是钝重的、支离的,似乎无论回答什么,那些词句都会坠入万丈深渊之下,发出迟缓而可怖的回声。
兰女士无声地咧嘴,做出一个涩苦的笑来。
“你外婆,她要死了……”像是打开了宣泄的闸口,她的喉咙中陡然发出了嘶哑的呜咽,她毫无章法地抬手抹去脸上的眼泪,断断续续地说着,“她检查出了肺癌,晚期的。”
她的模样是那样的陌生,她的话也陌生得不似真实。
这一刹那,楚纵胸中因畅谈而升腾起的热气顷刻冷却了下去,他茫然地看着她,脑海中一片空白。
他再一次见到他的外婆,是在医院。
当他们一家穿过漫长的廊道,推开病房的门,一股沉闷、缺氧的空气扑面而来,带来一种如鱼溺水的、清晰的濒危感。
穿过蓝色的床帘,走到床边,楚纵看到了一只手,一只满布沟壑的、暗黄色的手。这只手紧紧地抓着供氧器,像抓着溺水浮木一般,惶惶颤抖着。手的无名指上戴着款式古旧的金戒指,手腕上却环着现代化的药物注射的固定器,连着冰冷的、细长的管子。
他的外婆佝偻着身子坐在病床上,攥着供氧器,在急迫地呼吸着。她的额头随着黏重的风穿过布满痰液的喉管的声音,拧出刀刻般痛苦的“川”字,她那不正常肿胀的脖颈在拙笨的起伏中,不断现出清晰可见的青筋。
她的病情已经恶化到了难以隐瞒的地步,她已知道自己患上了怎样无望的病症。
约莫是听到了病房门口的动静,他的外婆缓慢地转过头,一双疲倦而苍老的眼睛温和地望了过来。
见是他们,她用空着的那只手缓缓指了指病床边的柜子,哑着嗓子说了几句模糊不清的话。
柜子上摆着一个显示心电图的仪器,仪器前立着一罐印着双喜的搪瓷杯、一个紫砂色的保温杯,还有几个苹果和山竹。
搪瓷杯半启着盖子,装着半盏白粥,保温杯的杯口正热腾腾地冒着白汽,床头柜前挡着一个探病常买的果篮,苹果和山竹大略就是从里面取出来的。
楚纵没听明白她说的话,见只有保温杯里装着刚倒不久的热水,便以为她想喝水,当即把杯子递了过去。
他的外婆迟钝地摇一摇头,提高了嗓音,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她眼角还沾着未干的泪痕,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像牵扯着筋骨的吃力挣扎。
可凑近了,楚纵才听清,她是在叫他们吃水果。
她操持了一辈子的农务,时常拎着大袋小袋,坐客车来城里,只为给他们捎带些乡下自种的番薯、养殖塘里养的鱼。
如今她顶着一头稀疏的白发,陷在剧烈的病痛中,脱不得身,心里惦念的却依旧是他们。
楚纵红着眼眶摇摇头,搬了把椅子坐在床边。
他的外婆很快便投入到新的挣扎中去了。他就盯着床边波动的心电图,良久地看着。死亡,第一次离他那么近,近到不过是心电图变化的一瞬间而已,而这一瞬间,便会是永远了。
他坐在那里,渐渐的,一切关乎死亡的事都不敢再去想了。
他本以为以他的性子定然没有足够的耐心就这么什么都不做地待在那里,但真正到了这个时刻,他才知道,只需看着心电图的变化,看着营养液顺着长导管滴下来,就可以度过很久很久。
期间有人来床前探望,不知怎么的就爆发出了一阵嘈杂的争吵。无非是关于病情,关于治疗,关于费用,关于责任的话。
一片混乱中,他听见兰女士带着哭腔的喊声:“妈,如果能治好,无论多少钱,我们都愿意给你治啊!”
他的外婆只是垂着头,沉默地坐在床上,一下一下地呼吸着,像风中的蜡烛,断断续续地明灭。她好似独自一人身处在一个常人难以抵达的世界,那个世界没有声音,没有颜色,只有纷扰的行人。
所有人都在相偕而来,只她一人寥落离去。
谁来救救她?无论是谁都好。
可是没有人。没有人能将她从痛苦的泥潭中拉出来。
他们只能苍白地看着她,看着她独自承受。
楚纵不由得心生绝望。
不久前他曾那么自信地以为,这世界上没有无可战胜的东西,乘着筋斗云就可以翻过一切山峰。可他忘了,这世上根本没有不染尘埃的筋斗云,只有在泥里的摸爬打滚。
他抚上右耳,感到耳钉在指腹的摩挲下,忽而钝得酸楚。
……
那天晚上回家后,楚纵仰躺在床上,望着黑暗中的天花板,直到深夜都没有睡着。他心中闷着太多想要说的话,茫然的、苦涩的、悲哀的,却不知从何说起,也不知该对谁说。
突如其来的噩耗中,无论是楚汉广、楚心还是兰女士,都已经很疲惫了。他不能说,更不能哭诉,他知道一个家总要有人去撑起坚强的那一角。
他在黑暗中辗转反侧良久,终究没有睡着,从床上坐起身来。
拉开窗帘,窗外是一幢幢寂静的楼,和昏黄的路灯。他把手掌贴在冰冷的窗玻璃上,抵着窗俯瞰着路边孤寂的路灯光。
深夜的灯光是寒怯怯而不带温度的,他望着这样的灯光,心中陡然升起一阵强烈的对救渡的乞求。
他猛地转过身,全凭本能地摸到枕边的手机,摁亮屏幕,点开了通讯录。等他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时,眼前的屏幕已经输入了一个号码。这是封梧的号码。
他对数字相关的事总是能记得很清,早在和封梧交换手机号的那一天,他就记下了封梧的号码。
只是他没想到,此时此刻,第一个在他心中浮起的,竟是封梧的名字。
他的拇指在拨号键犹豫良久,狠一狠心摁了下去。
只拨三十秒就好。他想。
现在是凌晨三点,封梧应该在睡觉,不会接他的电话,他只需听一听免提声就好。明天封梧回拨过来,他就说是睡觉是误触,打错了。
他一面懦弱在心里说着,一面却又忍不住盯住界面上的读秒数,一秒一秒地默数。
他没想到的是,仅十多秒,电话就被接通了。
“阿纵?”封梧的声音带着被半途吵醒的沙哑,语气却并无责备之意。
楚纵闷闷地应了一声。
他本该有无数话想说,可话到嘴边,竟连一句话都说不出口了。
“你在睡觉吗?”他沉默了一会儿,最终问了一句废话。
“是啊。”电话那头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似是封梧在起身披衣,“阿纵是有什么事吗?”
楚纵捏紧了手机,一时没有回答。
“阿纵?”封梧有些疑惑。
“也没什么事,就是……”楚纵顿了顿,口不对心道,“就是无聊了。”
“无聊了就来找我啊?”封梧轻笑了一下,温声问道,“是睡不着吗?”
“就也还行吧。”楚纵佯装硬气。
“那我陪你聊聊,你想聊什么?”封梧也不揭穿他。
耳边的声音又轻又缓,让楚纵有一种被包容的安全感,他心中一酸,鬼使神差地答了一句:“我想见你。”
说完他就后悔了。封梧睡得好好的,他这通电话本就打得不明不白,再让人大半夜出来,他自己也知道是在无理取闹。
“为什么?”封梧的话中果然透出了诧异。
“可以没有为什么吗?”楚纵无意识抵着虎牙尖,放低了声音。
“也行,我们在哪里见面?我现在就出来。”封梧当即揭过了这个话题。
“还是算了。”倒是楚纵半途摇头了。
“怎么又变卦了?”封梧哭笑不得。
“太晚了,外面也冷。”楚纵道。
“冷可以披一件外套出来,现在是夏天,不会太冷。”
“反正不要出去了!”楚纵铁了心要改主意。
“那就不出去。”封梧由着他道。
二人一时无话可说。静默了一会儿后,封梧问道:“阿纵是遇到了什么不开心的事吗?”
楚纵嗫嚅着“嗯”了一句。
封梧没有追问。
又是一阵静默后,他突然开口道:“开一下窗。”
“什么?”楚纵愕然地眨了下眼。
“你房间的那扇窗。”
楚纵愣愣地走到窗边,推开了窗。
“看见了吗?”
楚纵把脖颈伸出窗台,四下探望了一番。窗外只有寂静无言的路灯,和连绵不绝的居民房,除此之外,他并没有看到别的东西。
他正欲收回视线,询问封梧要他看什么,目光却在一处驻下了。
他旋即将手机开了免提,放在窗台上,双手撑在窗台两侧,有些急迫地向黑暗中的一处望去。
那里,一只白皙而修长的手正无声地朝他挥了挥,像一束光照在黑暗潮湿的礁石上。
“我看见了。”他双目微亮。
他家和封梧家一个在左边,一个在右边,只隔了一条不长的廊道和几道墙。
从他房间的窗户伸出头去,正好能看见封梧家的一扇窗。虽因为处在同一水平面且隔了一段距离,视角受限看不清窗里的场景,但勉强能看见从窗里伸出来的东西。
“能看见就好。”封梧一本正经道,“我让它代替我和你见面。”
楚纵心中微热,嘴上还要不饶人:“大晚上的,会不会吓到别人?”
说着也把手臂伸出窗外,向对面挥了挥。
“吓到就吓到,不管他们。”
“嗯,那就不管了。”楚纵轻轻道,终日僵硬的面上终于现出浅淡的笑意。
黑夜一派阒然,飘进房间里的只有知了叩问枝叶的声响。二人都没有开灯,隐秘的黑暗中,谁也看不见谁,却有两只手默契地、不住地挥舞着,好像下一刻就要分离一样。
作者有话要说: 或许有些突然,但是噩耗往往就是那么突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