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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第二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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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久后, 楚纵的外婆病情恶化,没多久就离世了。

    楚纵最后一次见到外婆时,她正用她那模糊不清的嗓音哀求着医生, 说“受不住了,受不住了”。

    楚纵曾觉得活着就是一种希望, 可是看着这样一位老人被无比痛苦地捆在最后一根稻草上, 他突然觉得,只要能为她生时多减轻一些痛苦, 怎样都好。

    最后一眼,是几个穿着白大褂的护士将病床推向重症室, 而门口的医生把门关上。

    兰女士说, 他们会给外婆做麻醉,然后她就会像活死人一样僵在床上。

    走过葬礼那漫长的、七高八低的泥水路,回到富郭小区,天色已暗。楚纵站在一幢一单元的楼道前, 望着远处一排排熟悉的建筑, 只觉满脑子都是密不透风的隔世昏惘。

    他沉默地在原地站了一会儿, 光站着,没有进去。

    半晌, 他摸了摸口袋,掏出几张十块钱的纸钞, 绕了远路去小区外的超市买了一包烟、一小袋餐巾纸,和一个塑料壳子的打火机。

    他在富郭小区的一个花坛前蹲下,弓起背, 点了烟,自顾自地抽起了烟。他是会抽烟的,只是很少抽, 也不敢在兰女士面前抽。

    起初他是为了和兰女士治气,故意拎着一根点了的烟在他们家副食店门口经过,或是在衣服上熏出烟味,熏的时候还被几个同学撞见了。

    兰女士也果然气的不轻。

    后来他觉得凭这个气兰女士也没什么意思,就也没再装模作样。但当时烟还剩了几根,扔了也浪费,索性试了试。

    发现没那么难以接受以后,他心情不好就会来那么一根。

    眼前绿化带的边缘长出了零星的野草,野草中间众星拱月地捧出一朵不足指甲盖大小的蓝色野花。

    楚纵颇怀恶意地将胸腹中辛苦的烟气喷吐在花上,看它在灰雾的蹂/躏里荏弱地飘摇,忽而又觉得无趣,遂别过头,盯着一旁的景观树发呆去了。

    他不是第一次送人离开,可这些日子发生的事忽然让他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

    他想起青山路廉租房的清晨,兰女士要骑车去上班,一直上到晚上。她背对着他,一边套着不合脚的鞋子,把鞋跟处的皮革使劲往磨出老茧的脚踵上掰,一边嘱咐他放学后去家附近的菜市场买一块钱的豆腐,再买三块钱明天早餐要蒸的馒头。

    说完她匆匆拉开门,哐当一下,重重把门关上了。

    他也想起搬到富郭街以后的夏天的黄昏,他站在他们家副食店门前最下面一级的台阶,不住地往路口的柏油马路上张望。楚汉广早早开着他那辆二手解放牌货车进货去了,他就站在路边等待。

    他低着头,趿着人字拖,露着赤裸的脚指,鞋底有一下没一下撵着台阶的边沿,仿佛要借着鞋底的纹路,把脚下的灰尘撵出更细小的光来。

    当路口传来哼哧哼哧的声音,他立时抬起头去看,看大大小小的车一辆接着一辆地驶过去,唯独没有楚汉广的那一辆。

    楚汉广开着的是高高的灰白色大货车,于是他就挑着灰白色的货车,也一辆接着一辆数着车尾的牌照。

    楚汉广一次一次地开货车出去,他也一次一次地站在台阶上等候。在一场接着一场的奔波与等候中,他没有等候出不同,却背熟了楚汉广的货车牌照。

    他想起数不清的琐细的离开与等候。

    从青山路到富郭街,再到他的外婆,他似乎一直在看着人离开。

    他以为自己已经成长得足够识趣,可原来多年来他依旧停留在那个清晨,停留在那个夏天午后的黄昏,望着熙熙攘攘的柏油马路,孤单地等候着下一辆行踪无定的灰白色货车。

    原来他不是伸一伸手就能触碰天空的主角,只是拢不住失去的普通人。

    阴沉的天空渐渐滴下雨来,楚纵没有带伞,又不想回家,干脆蹲在那里淋雨。

    雨越下越大,等封梧从医院回到富郭小区,经过小区花坛,看到的就是蹲在花坛前,浑身湿透的楚纵。

    楚纵的脚下摊着几张湿烂在水泥地上的餐巾纸,餐巾纸中央沾着几根烟头,他的手里也还捏着半根熄了的烟,另一只空置手没有打伞,一动不动地笼在花坛的一处。他看起来执拗而落寞。

    封梧走近了,才发现被楚纵笼在手掌下的,是一朵纤细无依的蓝色野花。

    他望向那漫出泥土表面的雨水,想告诉楚纵,不管挡与不挡,这朵野花都可能活不了,因为它的根系最终会在这浑浊的泥水里彻底腐烂。

    可他最终什么都没有说。

    他沉默地站在楚纵身侧,取走楚纵手里的那根烟,塞到自己嘴里。烟头是湿润的、冰凉的,仅剩的烟味也被大雨冲散,变得寡淡如水。

    楚纵讶异地抬头看了他一眼,很快又把头低了回去,径自用拇指的指甲抠起了地上的餐巾纸。

    “傻吗,都淋湿了还怎么抽?”他低声嘀咕了一句,把整张纸连着烟头都掀了起来,再揉成一团捏在手心里,“还有,你是好学生,你可不能抽烟。”

    “那阿纵也别抽了。”封梧也蹲了下来,伸手压下他的手腕,认真地望着他。

    “我?”楚纵嗤笑了一下,没往心里放。

    可不知怎么的,就有了倾诉的欲望。

    他敛下眼皮,注视着手掌下那株野花,慢慢地,说起了这些日子里发生的事。说完,又像抛却了顾虑一般,又追怀起前些年的往事。

    封梧就安静地看着他,听着他说。

    雨雾凄漫,他紧紧握着他的手腕,帮他撑伞。潮湿的狂风吹倒他们身前一簇簇的野草,他把伞倾下来,像倾下了整片原野。

    等楚纵说完,天色愈发晚了。二人并肩走进一幢一单元的楼道,走到二楼,楚纵和往常一样和封梧告别,径自把钥匙插入锁孔。推门时却忽而心念一动,转头往走廊另一侧看去。

    202的门前,封梧没有去开门,而是面对着他站着,目光沉静地望着他。

    楚纵霍地意识到,除了封梧遇上麻烦的那个下午,他从未见到过封梧在他面前离去的背影。

    他见过无数人从他身边离开,唯有封梧,是站在原地等他离开的那一个。

    他感到胸膛里的那颗心倏地剧烈地瑟缩了一下,他又惊又乱地撇开眼,哑着嗓子生硬道:“猪吗?说走了还杵在原地不动。”

    他猛地撞开门,踉跄地走进去,用后背把门抵上。

    他无声地哭了。

    ……

    这些天兰女士一直郁郁寡欢,有时候正吃着饭,忽而便止不住地开始流泪,面颊上时常交横着盐粒溶化又干涸的痕迹。

    一家人笨拙地安慰她,却收效甚微。楚纵也是这时候才明白,兰女士在成为“骂春风”的母亲之前,首先是一个女儿。

    眼见着兰女士终日以泪洗面,心力交瘁,他妹楚心想了个主意。

    “哥,你有钱吗?给我转点。”一日兰女士不在家,楚心贼祟祟拉住了他。

    “你要干嘛?”楚纵挑起眉。

    “咱妈不是喜欢钱吗,我看她这几天心情不好,就想给她发个五百二的红包,给她个惊喜。”楚心笑嘻嘻地咧开嘴。

    “这不都是我们家的钱,转给她不就是从一个人转给另一个人,总量又没有增加,有什么用吗?”楚纵不解。

    “哥你这也太……”楚心默默咽下“死直男”仨字,摇头长叹,“算了,跟你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楚。”

    又拍拍胸脯打包票:“反正我敢保证,肯定有用!你先给我点,我待会儿再找老爸帮个忙。”

    “这可是你说的。”楚纵淡淡瞥她一眼,“要多少?”

    “四百。”楚心掷地有声。

    “你就出一百二?”楚纵冷笑,“楚心心,贪污惩治条例了解一下。”

    “什么贪污不贪污的?哥你怎么能这么想我,我这不是没料到这一出,平时没攒嘛!”楚心心虚地干咳了两声,可怜巴巴地看着他,

    “老爸的钱都是老妈管着,要是向他要,准得被老妈发现,那就不算惊喜了。”

    说着煞有介事地拍拍楚纵的肩膀:“哥,咱妈能不能开心起来,就看你了。”

    “你怎么知道我就有?”楚纵瞪了她一眼。

    说完却快步走进自己房间,从压箱底的压岁钱存货里找了四张一百递给她。

    “谢谢哥!”楚心接过钱,兴冲冲地奔出门找自助银行去了。

    这天晚上,楚汉广以“老婆辛苦了”的名义劝住了兰女士,难得掌了一次厨。

    他平日里不掌厨倒不是因为主观意愿上的不情愿,而是因为他做菜时总忍不住做些名为“创新”实为“杀手”的新鲜菜式,就比如清蒸黄瓜包肉,糖渍苦瓜,以及胡萝卜芹菜汁拌面。

    食材听着还算家常,配在一起,味道却着实一言难尽。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楚纵和他算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了。

    因而,在一家三口四个胃的一致抗议下,楚汉广不得不与自己心爱的锅铲断绝关系,一人一铲相见频率堪比天上的牛郎与地上的牛。

    今日他得了应允,与铲相见,也是因为兰女士这些天确实累得没做饭的心思。

    这次为了避免他掌厨时突发奇想,布置出什么引得天怒人怨的菜品,给兰女士冰上浇冷冻剂,楚纵一直在一旁监着他。

    楚汉广好歹拎得清事情的轻重,总算做出了一桌能吃的。

    楚心趁着楚汉广做饭的当口,把红包给兰女士发了过去,另附上一句“妈妈我爱你”。

    兰女士隔了一会儿才冷硬地回复她:“干嘛转给我,今天不是母亲节。”

    楚心:“爱又不需要挑日子!”

    兰女士:“今天这么会说话啊。”

    楚心:“这不是会不会的问题,我只是把心里的话说出来了而已。”

    兰女士:“滑头。”

    说完把钱收了,没再回。

    等兰女士上楼吃饭时,楚纵暗暗瞄了她一眼,见她苍白的脸色红润了不少,不由得惊诧地望向楚心。

    楚心洋洋得意地与他回视。

    楚汉广劝兰女士暂时歇了楼下副食店的业。故而此时一家人都坐在同一张餐桌前。

    楚汉广和楚心两个嘴巧的,今天可算是拿出来通身的力气,你一句,我一句地逗兰女士开心。

    兰女士疲倦的神情稍稍松快,很快又抬起下巴,拿出了往常骂春风的气势:“行了,都吃饭,又不是什么特殊的日子,买那么多菜做什么?浪费钱。”

    “多大事啊,吃不了,咱们大不了兜着走!”楚汉广搁了筷子,豪迈地一拍桌子。

    见兰女士瞪他,又悻悻地拾起筷子,继续扒饭。

    今天的饭上仍旧蒸了番薯片。楚心看着兰女士和楚汉广斗嘴,边笑,边夹了一块热腾腾的番薯往嘴里送。

    想了想,又从前边的盘里夹起一只螃蟹,拎到楚纵碗里。

    楚纵眉头一皱,便想故技重施,却听楚心道:“哥,吃一点吧,很好吃的。这是我今天特地去菜市场买的。”

    楚纵这才点点头,一脸不情不愿地剥起了蟹壳。

    那边兰女士还在数落楚汉广今天的厨艺,他听着听着,也笑了。

    他原以为,打他们家搬到青山路的第二年开始,兰女士便从爱美的兰女士变成了爱钱的兰女士。

    而今才知道,兰女士一直是爱美的,而不是爱钱的。

    她不歌唱生活,是因为歌唱让她声音沙哑。她不仰叹天地之大,是因她低头凝望着脚下耙过的泥土路。

    岁月在她身上箍出的臃肿,不过是一种极美的崎岖。

    作者有话要说:  大多数时候的兰女士其实是楚怼怼凝视下的兰女士,是带着楚怼怼情感倾向的,妖魔化的,所以之前有些描写大家看着可能会觉得尖锐或者说不适。

    但我极力想写的一直都不是一位令人不适的母亲,而是一个普通也不普通的家庭。这个家庭既有市井之处,也有超脱于市井的烂漫。市井与烂漫共同造就了楚怼怼内心的柔软。

    当然,由于我没有克制好我个人的情感倾向,写的时候太过优柔寡断,删去了部分冲突激烈的妖魔化情节,加之笔力粗糙,过强的目的性压过了活性,导致兰女士的形象从我本意的反差式变成了渐进式……

    以后一定多看书学习,努力改进情绪化写作or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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