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危机现巧求温柔乡
一夜无梦。
逃跑心思被点破的不自然,在一顿喷喷香的早饭后荡然无存,仿佛昨夜躺床上不断复盘反刍的人不是沈鱼跃自己。
而惶恐了一夜,彻底失眠的封流尘也即将迎来最终的审判。
考虑到要走山路,两人轻装上阵,只带了些干粮,便抱着小黑一起出了门。
算日头,两人可能需在烟雨寺歇一晚,家里无人,这小家伙只得麻烦熟人照看。
刚走出小巷,正要拐到主街,突然一丈小孩儿嘻嘻哈哈跑过来。
多亏封流尘手疾眼快,一人一猫才幸免于被撞到。
一阵风刮过的孩童们听到身后动静,又哗啦一片跑回,朝两人上下打量,齐齐“咦”了一声。
“是蓝眼睛的怪物!”一小儿道。
“还有抱着小猫的漂亮姐姐!”另一小儿道。
玄猫小黑懒洋洋窝在沈鱼跃怀中,懒得搭理外界。
沈鱼跃觑了眼习以为常的少年,俯下身,对最先开口的小孩道:“不可以这样说别人。”
谁知小孩们咯咯笑开,围着两人嬉笑转起了圈,口中有说有唱,让沈鱼跃懵了懵。
“日刀口,青草枯;幺血月儿,寸土圭——”
不知所谓。
最烦一些不识礼数的小孩,沈鱼跃作势要赶人。
奈何她面相柔和,凶起人来也不可怕,小孩们根本未被震慑,仍念念有词,道:“禾乃生,烟雨覆黄尘。”
带鞘的匕首蓦地出袖,空无所依地在手心转了几圈。
封流尘异瞳一睨,孩童们纷纷作鸟兽散,将最后一句湮没在笑闹中。
“海盐啥?”沈鱼跃眨眨眼,有些摸不着头脑。
“……是海晏河清佛子临。”
沈鱼跃为自己的空耳尴尬一笑。
插曲即过,抵达杏林医馆。
交待来意后,有镇宅辟邪寓意的玄猫小黑顺利在乔商陆的臂弯处按了家。
当然,这无疑受封初尧抗议,奈何被乔商陆一票否决。
出了城,想起孩童们所唱,沈鱼跃忍不住追问:“早上那首童谣,说的什么?”
不怪她敏感,在华夏几千年的历史上,每当政治上要搞事的时候,总会出现一些玄乎的童谣。
现下大胤正处太平盛世,童谣唱的又是刀口,又是血月,总叫她觉得非同寻常。
封流尘不答反问:“还记得我出生那年发生的事吗?”
“大旱三年……”
说完沈鱼跃便沉默了。
要说起来,这场天灾也是封流尘被驱逐、落魄的开端。
大旱,日刀口,青草枯。
日头似刀刃,庄稼全枯死,农桑民以及上游产业的商户全部亏损,民无以生。
恰逢先皇后陵寝尚未竣工,缴纳不出租庸调的百姓只好服役抵工,三年来,或累或暑,死了不少人。
愤怒、咒骂过后,饱受苦难,濒临崩溃的世人要如何才能活下去?
“童谣所唱赤月教与烟雨寺,”少年神情淡然,“便是在那时相继出现,并为人所知。”
沈鱼跃细细听他说道。
赤月教原是一个依托佛门的教派,何时出现无人知晓,但声名大噪却在大旱第二年。
他们画着“来世幸福”的大饼,渡了不少人,一时之间信徒飚增,从无名野流到如今的家喻户晓。
幺血月儿,寸土中生圭玉,极言赤月教替佛祖普度众生之事。
一年后,一直为大胤祈雨的烟雨寺,终于在佛子福清首次主持典礼时,为大胤求来了甘霖。
此后,大胤风调雨顺,年年粮仓丰足。
烟雨寺得益于此,不仅香火更甚,更是在太后懿旨下被定为皇寺。
这便是歌谣所唱,禾乃生,烟雨覆黄尘,海晏河清佛子临。
歌谣越是赞颂赤月教与烟雨寺,对“罪魁祸首”封流尘的诋毁便越深,也难怪那群孩子非要在他们面前传唱。
真是欠揍!
不过——
“血月可是凶兆,为何会出现在此处,还被用来形容善举?”沈鱼跃还是有些疑惑。
“许是应赤月之名。”封流尘沉吟。
“又或许——”
顿了顿,他心思转了一圈儿,自嘲地笑了笑:“只为捧高踩低的中伤,在达成为一寺一教造势的目的后,便也未管其他。”
交谈间,两人已然抵达竹林簇拥着的烟雨寺山门。
过路香客瞥见封流尘,纷纷加快步伐,很快便只剩两人一猫。
众人避如蛇蝎,少年恍若未见,沈鱼跃尚未来得及开口的安慰之词顿时哽在喉中。
兀自走了二三阶,察觉到身后动静,封流尘脚下一顿。
他转身,状若不经意地将头小幅度歪了一下,注视着眼前的女子,道:“怎的停了?”
好风拂过,篁竹簌簌而响,两人一玄一绯的衣袖随长风翻飞纠缠。
沈鱼跃在风声中听见他道:“我没事。”
少年身姿挺拔,玄衣疏落,眸如荒海寒星,仿佛世人毁嫌与他无关。
他玉立于陡峭阶前,便是世间最笔直的修竹,不可摧朽。
只是,在这样的眼眸中,她难免看到从前那个,在法庭上一字一句要求重新进行司法鉴定的小小的自己。
鼻头蓦地一酸,她眨了眨眼,道:“你过来一点呗。”
少年不明所以,向下走了几阶。
下一瞬,女子踮起脚,将自己纤瘦柔软的身体送进他怀中。
心怦怦乱响,封流尘被紧搂着,忧心自己这凌乱的心声叫人听见,手都不知该往哪放了。
背脊被一下下抚拍,从未有过的心情在心头无限弥漫。
指尖轻颤,他犹豫再三,还是小心翼翼抬起手臂,将手放在女子腰后。
怀中人并无抵触,他暗暗松了口气。
“下次这种情况——”
女子突然开口,叫他僵了僵。
沈鱼跃并不知少年复杂的心绪,只将额抵在人胸膛,轻声道:“我若在身边,你也可以这样抱抱我,知道了吗?”
十六七岁得不到一个拥抱的沈鱼跃,现在依旧觉得拥抱是世间抵抗一切困境最有效的良方。
“嗯……”少年声若蚊蝇。
过了许久,她将人松开,朝着耳尖微红的少年伸出手:
“走吧,带我去见你说的那个人。”
——
两人牵着手,攀过层层石阶,路过山腰的矮房,累了便停下用用午膳。
与寺门扫地的小僧打过招呼后,两人在众人若有若无的视线下,向后山禅房处走去。
烟雨寺的禅房划分男女,各居一隅。
看清封流尘带她走的方向,关于那人,沈鱼跃心底蓦地蹦出一个答案。
原主的奶奶徐清韵,好像也在烟雨寺礼佛。
因着撞了脑子,她对这位奶奶的记忆竟遗忘得比沈承知还要彻底。
不仅记不得往事,就连面孔也变得模糊不清。
奶奶在原主十六岁离京,那一年,是封流尘放逐在外的第六年。
少年曾说,圣旨送到前,他住在烟雨寺的禅房……
世间真有那般凑巧的事情?
在厢房门口站定,封流尘垂眸道:“她现下应就在房中。”
听罢,沈鱼跃上前敲门。
见人肉眼可见地局促起来,她也有些不确定了。
直到看见来人,沈鱼跃不得不相信,这世间的巧合远远超乎她的想象。
那应声开门之人,竟与她前世早逝的妈妈有八分相似!
不,应该说,如果妈妈能自然老去,到了五十来岁应该就会是来人的模样!
眼眶霎时便红了。
沈鱼跃不清楚原主奶奶为何会和妈妈长得一模一样,她现在大脑混乱极了。
震惊,心酸,委屈,想念,遗憾,种种情绪混作一团。
幼时她弱小无能,只能任凭命运摆布。
妈妈火化时,脸上仍有很长一条被玻璃划破的伤口。
后来她殓尸无数,最出名的,便是这手让逝者重新回到生前模样的技术。
很长一段时间,她几乎无法再看妈妈的照片。
她将带脸的相片全部收起,逃避回忆,好像这样也能过得很好。
可见到徐清韵第一眼她就知道,天各一方不会渐行渐忘,阴阳两隔也不会。
她嗫嚅着,还没来得及开口,便被楼在怀中。
“妞妞乖,不哭不哭。”徐氏心疼地将人拥住。
这么多年无根无凭漂流,眼泪汹涌倾巢而出,她在这位长辈的怀中,如同一叶扁舟靠了岸。
徐氏轻轻拍着孙女的背脊,又是抹眼泪,又是轻声哄:“奶奶在呢,奶奶在这。”
这厢祖孙两泣及相认,一旁的封流尘对沈鱼跃的身份却有些迷迷茫了。
观她言行举止,确与他从奶奶口中所听闻的有所出入。
他曾以为此鱼跃非彼鱼跃,可看到祖孙两如出一辙安慰人的方式,又有些迟疑。
不过这份疑惑很快便解开了。
因为他发现,自打两人相认,奶奶将他们迎入厢房后,沈鱼跃说话方式、走动左立的姿势便换了个样。
她在刻意伪装。
就如回门时,在相府那般。
那厢沈鱼跃止住泪,用带着哭腔的声音,问道:“奶奶是怎么与封流尘认识的啊?”
“虽是阴差阳错成了亲,但也相处这么久,”徐氏点了点她鼻尖,嗔怪道:“叫得这般生疏,可是有些不像你了。”
听到“不像你”三字,虽知奶奶是随口一说,但听者有意,沈鱼跃还是慌了一瞬。
可无论她怎么回想,原主与奶奶的相处却是一点都想不起来。
“先前被案子缠着,没来得及早些带姐姐见您。”
见人红着眼,故作镇静的模样,封流尘起身走到人身旁,道:“姐姐与我使小性子也是在理的。”
暗松口气之余,沈鱼跃不由疑惑,这小子怎么突然叫她姐姐了?
“小尘是个好孩子,这三年,他常陪我这老太婆说说话。”
两人身世都坎坷,手心手背是肉,徐氏舍不得说重话,只好道:“你长他三岁,多少让让人家。”
沈鱼跃呐呐点头,听她说道。
徐氏初来烟雨寺,赏景迷了路,恰好遇见在寺里扫地的封流尘,托人带路,才知这孩子并非传言般可怖。
她来时带的下人都是姬氏的人,她不愿同她们说话,便会经常请这孩子。一来二去熟络后,她也愿意照拂他,替孙女做冬衣、冬鞋时总会带他一份。
听到这,沈鱼跃才终于明白,为何两人相遇时,她说自己名字对方便改了态度。
等等——
如此说来,封流尘岂非早就知晓真正的沈鱼跃是个什么性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