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同类
谁也没想到一起普通凶杀案的嫌犯竟会被人灭口,线索就此断在永胜堂。此时天色已晚,众人只好先行回去休息。
繁星当头,再次回到熟悉的破院,沈鱼跃发现一切都有被稍微收拾过。
摔坏的门已然修缮,被绑的人也已放走,庭院内被打扫的一尘不染,新添了三两只木桶和许多干柴、花卉盆栽,比起先前的荒户野屋勉强有了些人气。
看着眼前的一切,沈鱼跃不由道:“你原是有钱的吗?”
当时误闯进这户院子时她还以为久无人住,后发现封流尘在,她还猜测对方这些年过得很是拮据。
眼下看来并非如此。
但封流尘既然有钱,为什么不让自己住得舒坦些?
“我原住在烟雨寺后山的禅房,”封流尘知她心里所想,解释道:“是接旨时受人暗算,被打晕后带到此处的。”
沈鱼跃了然。
这某种意义上都能称得上绑架了,也难怪他醒后要收拾那两人。不过这也正好无意间帮了她一回。
想到此,她略带感激地看了眼封流尘。
后者注意到她的目光,变得有些许局促起来。
他抬眸道:“我之前染了风寒。”
沈鱼跃看着他,静待后文。
“我不知京城那帮人是怎么注意到我的,还造谣害你冲喜嫁了过来,”封流尘藏在袖子里的手紧了紧,“我知你有心悦之人,待此间事了,你我可以和离。”
说完他也不等沈鱼跃反应便急急背过身,道:“这段时间先委屈你,我去烧水。”
“你站住!”
封流尘脚步顿了顿。
关于原主的传闻,沈鱼跃不清楚他听闻过多少。
对方愿意和离自然是省事,这件事结束她也方便离开,但沈鱼跃还是不希望有人因为原主而误会她本人。
“心上人这种东西之前的‘我’或许有,但现在没有了,”沈鱼跃绕至封流尘身前,看着他道:“目前的条件我也并不觉得委屈。”
“我不知你在传闻中认识的我是何模样,但你不必将我当做寻常贵女那般看待,这样我们接下来相处会轻松得多。”
语罢,沈鱼跃拍了拍眼前少年的肩膀,负手进了房间。
看着敞开的房门,封流尘静静伫立半晌,抿了抿嘴,转身进了主屋隔壁的小厨。
主屋内也已收拾过,还是只有一张床,但换了被子,也置办了些女式的衣物,只一些家具尚未来得及购置。
说起来他高低也算是个皇子,混成现在这样多少有些惨了……
趴在床上歇息的沈鱼跃有一搭没一搭想着,忽闻房内想起重物搬运声和倒水声。
隔着屏风,她听见少年的声音道:“热水备好了,我就在院中,你弄好记得唤我为你上药。”
那声音越说越小,说到最后,‘上药’二字的声音还没有关门声大。
她本已将背上的鞭伤当做重获生命的小代价,现在发现,它们还可以稍微捉弄一下某纯情少男,只觉思路好像打开了啊。
从衣柜拿出换洗衣物,沈鱼跃一瘸一拐蹦到盛了温水的木盆旁。
由于够不着后背,她只能剪开纱布,将身体稍微擦试,便收拾起身躺回床,将人唤进来。
封流尘从屏风处绕过来时,见沈鱼跃光着上半身趴在床上,背上红白一片,骇得顾不上羞赧,三步并作两步上前给人止血涂药。
“先前抱一下还会脸红呢,这会不羞啦?”沈鱼跃笑嘻嘻逗他。
封流尘不知如何回应,也不敢抬眼,红着脸死死盯着背上伤痕,默默上药。
见状,沈鱼跃不敢逗弄他太过,便也不再说话,嗅着药味,感受着背上时不时的清凉。
过了半晌。
“明天……”
“你……”
沈鱼跃一顿,当即让封流尘先说。
“你不会觉得痛吗?”他道。
从见面到现在,沈鱼跃身上一直带伤,可是他却从未听她喊过疼,平时没有,上药时亦没有。
听到这话,沈鱼跃想了想,指指他的左腰,道:“那你呢,你这里也被狼爪划伤了。”
“你和我不一样。”封流尘下意识道。
沈鱼跃支着脑袋,回头看他:“哪里不一样?”
少年垂眸不语,不知在想些什么。
“我倒觉得我们也许是同类呢。”沈鱼跃语气随意道。
流尘,流尘,身为皇子却流于微尘,不难想从小到大他会经历的什么,可她又好到哪里去呢?
她或许有一个美好幸福的童年,但十岁时,父亲生意场上失意,开始酗酒,殴打她和母亲,从那时开始,他们的遭遇便已有重合。
她还记得自己最初选择法医学的原因。
父亲家暴母亲致死,却在司法损伤鉴定上走了关系,导致她官司败诉。
她与小姨守在殡仪馆的火化炉旁时,罪魁祸首却正陪着他的新家庭,在万人广场上赏烟花,数着新年的倒计时。
痛恨难捱。
他们都是伺机忍耐之人。
“药上好了,”封流尘声若蚊蝇,“我闭上眼,你先起身。”
思绪被打断,沈鱼跃‘啊’了一声,旁若无人爬起来,配合封流尘围纱布。
“我可以了,你来吧。”
纱布从身后递来,她调整着前胸的位置,大大咧咧将整个后背坦露在眼前。
“幅度稍微……”封流尘欲言又止。
沈鱼跃没有听清:“什么?”
“没什么,”他闭上眼,默默在心里叹了一口气,道:“你方才想说什么?”
“哦哦,差点忘了,”沈鱼跃一拍脑袋,“明天我们得去趟相府,回门。”
闻言,封流尘手上动作顿了顿,道:“要我陪你?”
沈鱼跃呆了呆,迟疑道:“你不用一起吗?”
她脑子里的记忆出错了?这个时代女子归宁,不需要夫妻两人一同吗?
“可是案子……”
“不是有封初尧这个大理寺卿在吗?”沈鱼跃不懂他在纠结什么。
封流尘犹豫半晌,低头道:“他们不会欢迎我的。”
“因为这双眼睛。”
房间内静了静。
生而异瞳,大旱三年,五岁克母,七岁放逐,不仅不祥,身上还流着卑贱的蛮夷之血,灾星,贱种,这些年大家都这样指责他。
封流尘难过的想,果然,没有人会不在意的吧。
可是他又不可自抑地抱有一丝希望,就像久久迷散在黑夜的独行者偶遇一颗星,哪怕它光芒微弱。
仅仅因为,她是第一个在见到他的眼睛后只面露惊讶的人。
他等了半晌,头顶忽传来一声轻笑,紧接着一只手拍了拍他的头。
“就因为这个拒绝我?”
他猛地抬起头。
眼前的女子浑身缠满了纱布,转过身捧起他的脸,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缓缓道:“你的眼睛很漂亮。”
“从美学来看——”
她的手抚上了他的左眼。
“这只像琥珀,晶莹剔透,很是贵气,”紧接着摸了摸右眼角,“这只住着大海,如果有阳光洒落,它便波光流转,欲说还休。”
他听见她道:“讨厌它们的人一定很没有品味。”
“从医学角度出发,你这种现象是虹膜异色症,如果你的父母有一方是蓝色眼睛,那便是先天性,只与遗传变异有关,与灾祸不祥都无关。”
“且它并非病理性的,对听力和视力影响也几乎没有,可以说发生的概率是相当的低——”
“这是一双被神明吻过的眼睛。”她笑道。
封流尘一瞬不瞬睁了许久的眼忽然有了涩感,它们生生疼着,仿佛冰层消融破裂,又仿佛被星辉灼伤。
他忽然对这间屋子起了惧意,想马上逃离,却因为盘腿坐了许久而腿麻,重重摔在地上。
眼前的人一无所知,惊讶地笑着,想伸手扶他。
他狼狈起身,不敢回头,逃也似的从这个房间奔了出去。
站在庭院中,他无言抚摸右眼眼角处,那里,沈鱼跃指尖的温度似乎还停留其上。
与灾祸不祥无关么……
蒙落心头十五年的尘埃,在她伸手时被拂开一角,即成齑粉,转瞬无踪。
望着满天繁星,封流尘懵懵懂懂间觉得,心头那一角好像多了些什么东西,犹如方寸之地生出的最微末火种。
第二天时,两人乘坐马车前往京城丞相府。
一路上,沈鱼跃注意到少年总是忍不住偷偷看他,被她察觉后,又拙劣地回避视线,仿佛有什么话想说。
沈鱼跃乐了。
昨夜她不过是说出了心里想法,没想到这小子反应那么大,直接从床上栽了下去,之后说什么也不肯再回房间,不知道在哪个树杈上将就了一夜。
这次回去还是得先购置一张床,收拾出另一间屋子了,再说查案的事。
一只直鸠占鹊巢不像话,她沈鱼跃可不欺负这种傻小子。
——
皇都进出,各大城门虽有侍卫看守,却并不例行检查。
两人所租用马车十分质朴,并未引人注目,悄无声息进了城。
原主继母姬月楼不会蠢到将他们拦在门外,叫别人瞧了笑话,沈鱼跃本以为能顺利入相府,没想到让继弟给拦住了。
“小爷有说过,再见到你和别人一起,刀可就不只是划伤你得手臂了吧?”
沈承知带着一群拥趸小厮,搬了张梨木圈椅坐在相府门前的台阶之上,居高临下睨着沈鱼跃二人。
“母亲三十六岁的生辰筵席在即。”
“敢带着这小子回门,”他死死盯着沈鱼跃的脸,一双眼利如兀鹫,凶狠道:“你胆子不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