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不仁不义相煎急
内室的门阖上,封初尧轻车熟路地拉着封流尘就近寻了个矮榻坐下。
乔商陆经营的这家双层药铺即可问药又可看诊,寻常小病轻患皆在一楼,伤势较重或比较私密的病灶才会用到二楼。
由于外出采药前都会将重症病人治愈妥当,此时二楼静悄悄的,只有他们两人在。
虽是同父异母的兄弟,两人实际认识不到两天,相坐无言的局面有些尴尬。
“九弟啊,”封初尧清了清嗓子,率先打破了沉默,“你方才怎么能那般和女孩子吵呢?”
封流尘一愣:“什么?”
封初尧幽幽道:“这样可讨不到人家欢心啊。”
“你在胡说什么?!”封流尘不可思议。
“伤不要紧吧?先听六哥跟你先掰扯掰扯。”
语罢他也不管人家乐不乐意,起身坐了过去,勾肩搭背道:“你看啊,人家七岁丧母,父亲续弦后就被剥夺了嫡女的名分,能说得上话的老太君又在三年前出京礼佛——”
“她在相府也不见得能过的顺心。”
封流尘心念微动,没有打断他。
封初尧瞧出点意思,遂继续道:“观她验尸破案种种,也不难看出人姑娘是个要强,有主意的。”
“人家负伤眼巴巴跑来帮忙,你还吼人家——”
“我没吼她。”封流尘皱眉。
“是是,”回想起对方当时的脸色,封初尧心道了句‘才怪’,“可你在大伙面前那般说她,要人家自尊心搁哪放呀?”
“……我是怕她遇到危险。”
“人家知道你怎么想?”封初尧恨铁不成钢,“那话说的,我都差点以为你是嫌她碍事了!”
封流尘默了默。
两人静了半晌,封初尧忽然道:“知道抱得美人归的十六字方针吗?”
“什么?”封流尘下意识问了一嘴,回过神来不由懊恼,什么抱得美人归,这都哪跟哪啊?
封初尧只当这小子脸皮薄,口是心非,嘴上叭叭道:“投其所好,千依百顺,撒娇卖乖,死皮赖……”
“你还是别说了!”封流尘闹了个大红脸,连忙将人嘴捂住,有些心虚地看了看四周。
前面听着还算正常,到后面都是些什么?要、要他撒娇卖乖?
封初尧拍掉他的手:“别不信呀,这可是我,”他朝内室紧闭的房门努了努嘴,“亲自实践出来的真知!别人想听我还不给呢!”
“不给什么?”
门恰巧从内被打开,乔商陆端着一个铜盆从内室走了出来。
血腥味和草药味混合着四溢而出。
封流尘眼尖,认出那红白相间的厚厚一团中,有的是用了许久的纱布,被草药浸得有些发黄,都染上了猩红,有的则是从衣服上撕扯下来的新的白布条。
“怎么伤成这般?”他问道。
“除了崴脚和膝盖及手臂的破皮,”正净手的乔商陆闻言顿了顿,道:“令夫人背上还有许多新旧不一的鞭伤。”
另二人闻言俱是一愣。
“旧的已经有些年数了,新的上过药,但伤口裂开了许多。”
“有草药的纱布已被血迹浸透,”她端来伤药,一边替人包扎伤口,一边解释道:“她之前应是就着那些纱布,直接在上面又围了几层,将血迹遮盖住了。”
替人处理完伤口,乔商陆起身,责备地看了封流尘一眼,道:“她背上的伤你竟未帮她处理?”
“我不知道……”封流尘有些无措。
“你不知道?”
乔商陆有些诧异,眨了眨眼,迟疑道:“你们不是……刚成过亲?”
闻言,封流尘‘腾’地从榻上一跃而起,白皙的脸上活似涂了胭脂。
“我、我们没……”封流尘不小心咬了舌头,疼得嘶了一声。
见人急得额上冒了一层薄汗,看够戏的封初尧好心凑到乔商陆跟前,将二人从成亲到现在的遭遇解释清楚。
“在下唐突。”乔商陆主动见了一礼。
“屋内点了安神香,她受累许久,上药时便已睡着。”
交给封流尘两个小药瓶,乔商陆继续交代道:“伤口不能碰水,回去后记得给她上药。九花玉露膏是祛疤的,结痂之后再用。”
看着手中的药瓶,封流尘呆了呆。
——
夕阳的余晖从二楼的窗楚楚地斜了进来,一点一寸攀上床幔,洒在女子睡得红扑扑的脸上。
食物的香味飘来,床上的女子哼哼几声,揉着眼坐起了身。
沈鱼跃寻着味儿来到药馆的后院,乔楚与乔商陆爷孙两人正在用晚膳。
瞧见她来,两人当即停了下来,一个要替她搬张凳子,一个回了小厨房替她拿碗筷。
沈鱼跃不好意思杵在一旁,上前帮乔楚搬凳子。
“去去去,你那背上都皮开肉绽了还不安分歇着!”
见状,她也不推辞,一边感慨着民风淳朴,一边心安理得地凳来迈腿,饭来伸手。
等看到自己面前的碎肉清粥,她顿了顿,慢吞吞道:“是不是封流尘替我给医馆交的伙食费不太够?”
对面两人一愣。
“我这里还有……”
沈鱼跃从衣襟里取出一个小布袋,里面装着百来粒大小不一,成色上好的珍珠。
乔商陆哭笑不得:“一顿便饭而已,不收钱的,你是有伤在身,不宜吃得油腻重口。”
行吧。
有句话怎么说的,忠言逆耳利于行。
用过晚膳,沈鱼跃出了医馆便要去衙门,不想门口正巧停着一两马车。
车内放了不少软垫,她未曾多想,给车夫交代地址后便付了钱。
到县衙,有封初尧手下为她带路。
正要进关押嫌犯的监狱时,颜鸿从里面出来,睨了她一眼,又冷哼一声走了过去。
沈鱼跃耸了耸肩,跟着黑衣人进了牢狱。
她来时,封流尘与封初尧刚审完那三人,三张证词一比对,竟是永胜堂二人与赵东来两方各执一词。
孙宏孙二两人的证词不约而同表示,赵东来认为彩娘未婚先孕败坏门楣影响他娶妻,这才带着彩娘打胎。
还道彩娘本是自愿喝下堕胎药,又突然后悔了要走,赵东来不依,将人打晕后,拿刀威胁他们剖腹取胎。
而赵东来则推翻了自己之前对彩娘欲打胎一无所知的陈词,只肯承认彩娘改变主意后告诉他想打胎,他拗不过,又知道些门路,便带着她去找了人。
他坚称自己未曾逼迫彩娘打胎,是孙宏医术不精害死了人,以‘一条船上的蚂蚱’威胁他参与埋尸。
“供词对不上,理不出主从犯,”封初尧抓了抓头发:“这案子没法结啊!”
封流尘默默替三人倒了杯茶。
沈鱼跃想了想,问道:“赵东来有说自己拿走那些首饰的原因吗?”
“他不说我们的人也能查出来,”封初尧又得意道:“是欠了赌坊的钱,限他五日内还清。我们逮捕他时是最后期限。”
沈鱼跃敏锐注意到一点:“可我遗落在桃林山的首饰是意外之财。”
封初尧一愣:“什么意思?”
原主成亲逃跑本是意外,若不是她穿到这具身体想跑路,根本不会丢弃首饰,更不会撞破埋尸。
按照原本的轨迹,两方人马并不会相遇,这笔意外之财根本落不到赵东来手中。
赵东来可以有任何缘由参与埋尸,但这个理由绝不会是他能提前知道自己将白捡一笔横财还债。
所以,他为了在给定期限内还清债务,一定会提前找好弄钱的路子。
而根据乡人打听而来的信息,赵东来胆子不大只敢小赌,贪财,又爱显摆,名声很是不好,唯独对姐姐还算不错。
赌坊肯定是不敢再去了,名声不好也借不到钱,彩娘怀着身孕卖给大户人家做小妾不够看,他也不会干这事。
可是他一个铁匠铺学徒又还能怎么还清这笔巨款呢?
就彩娘打胎一事而言,他真的毫无受益吗?
沈鱼跃将自己的疑惑说给二人听,另两人听罢亦觉无从解释,于是一行三人便又来到看押赵东来的牢房处。
清冷的月光从牢房墙上的小窗中倾泻而下,照在牢门附近的一小块地面。
封初尧拍着牢房木栏杆,将赵东来从石床上叫过来。
看到人来,赵东来抬了抬眼皮,耷拉着鞋,拖着脚上铁链,从牢房阴暗处走了出来。
封初尧上前:“你欠赌坊的那笔钱,若没有捡到九弟媳的首饰,原是打算怎么办?”
赵东来看他一眼,只道:“偷、抢,反正不会害我阿姊和未出生小外甥。”
“你是不是打算等彩娘死了好拿着她的嫁妆换钱?”
赵东来骚骚耳朵:“她的嫁妆早在我去铁匠铺拜师求艺时就拿来做学费了。”
“都说了——”
“庸医害人,我没什么好说的。”态度很是不配合。
三人对视一眼。
封流尘啧了一声,阴恻恻道:“可以动私刑吗?”
赵东来抖了一下。
“不可以,”封初尧捂脸,“我们是正规官署。”
“行吧。”封流尘有些惋惜。
沈鱼跃突然灵机一动,道:“其实,昌平赌坊背后的东家就是永胜堂。你不知道吧?”
另三人看向她。
“什么?!”赵东来瞳孔微缩。
“你想想,你向来只敢小赌,不敢叫大,赌资也不多,之前那么多次都没出过事,怎么这次就突然背负巨债了呢?”
她蛊惑道:“他们害你负债,你却还要帮他们说话吗?”
赵东来愣在原地,眼神飘忽不定,紧咬着下嘴唇,似是在挣扎着。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沈鱼跃一行人无人出声,一时之间牢房静得吓人,只余火盆木柴的燃烧声。
过了半晌,赵东来猛地抬起头。
“既然他们不仁就别怪我不义!”
“永胜堂其实在贩售——”
赵东来话还未说完,墙上的小窗内突然有数支寒箭破风而来。
“闪开!”
封流尘大呵一声,拉住沈鱼跃将按她在怀中,就地滚了几圈堪堪躲过箭矢。
两人满怀相贴,他护在沈鱼跃后背的手有些微濡湿的触感。
“伤口裂开了。”
箭矢撞翻了火盆,牢房昏黑,少年将人扶起,神情有些晦暗不明。
沈鱼跃看不清他的表情,却能明显察觉到对方的懊恼。
“问题不大,”她捏了捏他的手,小声道:“谢谢你又救我一次。”
“有啥悄悄话不能回家再嘀咕吗!”
另一边,在黑衣人手下帮助下,封初尧狼狈躲过寒箭。
“能不能管管别人啊!”
经他提醒,两人抬头一瞧,赵东来已经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