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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怒斥呆郎溯死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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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喂——”

    预想的疼痛并没有到来,她被封流尘手疾眼快拽住了手臂,晕乎乎地被扶着坐在了石凳上。

    对上少年别扭的表情,沈鱼跃想笑又有些脱力,有气无力道:“有糖吗?”

    本是试探一问,没想到对方真从衣襟里摸出一个油纸包。

    拆开油纸,是一块块晶莹剔透的琥珀色方糖。

    看着递到面前的糖,沈鱼跃:“没力气……”

    封流尘深吸一口气,捏起一颗塞进她嘴里。

    熟悉的桂花芬芳溢满整个口腔,沈鱼跃一时不起曾在何处吃到过。不过眼下验尸才是最要紧的,她压下疑惑,缓了缓神后主动问起对方能否借一件衣裳给她。

    收回油纸包的手微滞,封流尘耳朵发烫,满脸抗拒。

    “我这身验尸不便——性命攸关的事,九皇子行个方便?”沈鱼跃倒是坦荡,双手合十半恳求半催促。

    虽然有些不要脸,但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嘛。

    什么啊……明明在求人,却一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无赖模样,身负人命官司反倒比他还轻松。

    封流尘“啧”了声,转身进到屋子里,不一会,拎着小包裹,拖着两个被五花大绑的人走了出来。

    那两人见到沈鱼跃突然激动挣扎起来,塞着断木头的嘴里不断支吾着。

    “衣裳在桌上,”对上沈鱼跃好奇的目光,他言简意赅解释道:“是传旨的内侍。”

    想来之前助她脱身的惨叫就是他们发出来的吧?感情是得罪了这小子被收拾了啊。

    见封流尘一瞬不瞬盯着自己,沈鱼跃耸了耸肩,径直进了屋。

    屋内毫不意外的简陋,进门便能瞧见破旧的方木桌和唯一的一把椅子。那椅子两个对角各缺了一截勉强保持着平衡,椅面上有一个被老鼠啃出的洞。

    桌上的黑色衣裳叠放齐整,她走近了才瞧见上面正稳稳放着一瓶金疮药。

    ——

    待她收拾妥当出来时,两内侍已被绑在了房檐下的柱子上。少年已换好常服,与带路的小吏一个站在院门内一个站在院门外。

    封流尘看了看来人。

    一头青丝披散着,未卸去的红妆搭配玄衣,有些不伦不类,却又有种说不出的和谐好看。

    只是人有些太过纤瘦了,仿佛风来便能被吹跑般。

    虽说身量相差无几,但终归是他骨架要大些,他的衣裳于沈鱼跃而言还是宽大,把人显得更瘦削了。

    到底是平生头一遭将自己的衣物借给女子,又因无新衣只能借以旧衣,他心里别扭极了。

    沈鱼跃可不会知道少年人的心思,见他等在这有些惊讶。

    “你这是要与我同去?”

    封流尘正别扭着,见她一脸诧异,顿时嗤道:“准你去得就不许我去?”

    得,沈鱼跃耸了耸肩,做了个闭嘴的动作。

    官差眼观鼻鼻观心,见二人住了话头,随意做了个请的动作,便闷头往前走。

    殓房,便是停尸房,衙门最偏僻之角落所在,从县衙后门进不必走多远便能隐隐闻到一股异味。

    小吏将他们引到静悄悄的殓房门口,指了指正对院门的一间厢房,掩着口鼻匆匆离开了。

    殓房低矮,总是被旁侧较高的建筑抢去大半阳光,整个院内只有二人脚下靠近门口的三分之一处能晒到太阳。

    那方阴影下,有的是一排排躺着的人,没有站着的人。

    这些都是尚未处理的无名尸首。

    颜鸿治下松懈,官差们不乐意做晦气之事,往往能躲就躲,最后堆到不得不处理时再一并抛尸乱岗或集中火化。

    这些尸首有的来自外地,因无人认识而滞留于此;有的则是面目全非,难以辨看。这其中,意外逝世者有之,非自然死亡者亦有之。

    对于后者,这方阴影就像被刻意涂抹了的过犯,永生永世笼罩在他们头上,无法消弭。

    光与暗的距离,埋葬着生与死的陈迹,也书写着往生者缄默难言的秘密。

    只是,那些有关真相的伏笔,永远无法被知晓了。

    穿过一具具盖着白布、恶臭难闻的尸体时,封流尘状似不经意用余光打量着沈鱼跃。

    少年的视线沈鱼跃并非若无所觉,但她有恃无恐。

    在京城时原主便默默无闻,在弋阳县更是无人识她,知她品性。沈鱼跃这个人就如一张白纸般,要如何存在可不就是由她自由出题?

    她不认为对方能答对借尸还魂这么偏僻的考点,这毕竟超出常人认知,顶多觉得有些奇怪罢了。

    再者,就算被看出来了又能如何?

    虽不知为何对方看着只是得了小感冒,却还是被挑了个冲喜的由头赐婚,但这倒方便了她跑路。

    此地地势开阔且交通便利,待案子尘埃落定她就想办法走人,也不会被当成怪物抓起来烧死。

    这样想着,沈鱼跃更觉放心,越发放开,三步并作两步冲向前,砰一声推开了厢房的门。

    这可把屋内的人吓得一激灵。

    停尸台旁的黄衣男子手上一松,尸体苍白的手掉了下来磕在停尸台上,发出一道清脆的声响。

    “你在做什么!”

    从进门那一瞥便能看出此人动作随性,并非仵作,又磕碰了遗体,沈鱼跃当即有些冒火,道:“对往生者放尊重点!”

    第一次听见沈鱼跃用这般严肃的语气说话,封流尘侧目看了看她。

    往生者?佛家经文里的说法被用于指代去世之人……

    他终于明白自己从一开始就隐隐觉得奇怪的地方在何处了。

    鲜少见过死人的贵女往往藏不住恐惧,甚至在刚进恶臭难忍的殓房时就会厥过去;而见惯死人的人中,生杀予夺的贵族轻贱视之,士兵、刽子手或仵作之流又大多司空见惯。

    唯独沈鱼跃的表现与这些人都不同。

    她看向那些死人的目光很复杂,有怜悯,有可惜,还有一些他看不懂的东西。

    被训斥的人懵了半晌忽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道:“你们是我九弟和九弟媳吧?”

    蓦地听到这么个称呼沈鱼跃感觉有被冲击到。

    她默了默,盘算着自己方才算不算骂了这位王爷,会不会被发作。

    “害,”男子嘿嘿一笑,道:“我名封初尧,是你们六哥呀!”

    名号倒是对得上,但原主未曾见过六王爷,他又一个人鬼鬼祟祟出现在殓房,谁知道说的是真是假?

    沈鱼跃只好看向封流尘。

    后者沉默以对,警惕戒备的模样未变。

    也是,他们一个久居闺阁,一个七岁离京,能知道才怪。

    “现大理寺卿区区不才正是在下。”封初尧也清楚两人情况,从身上摸出一个令牌在二人面前晃了晃。

    镌刻着官署大理寺的铜黄色令牌崭新,证明着眼前人并未说谎。

    “有令牌便能动尸首?”

    封流尘冷不丁率先开了口,道:“若破坏了证据,你有几个头赔给受冤之人?”

    “嘿,你小子怎么说话的?哥哥我虽上任不久,但好歹也——”

    跳脚声戛然而止,封流尘收回点穴的手,抢来令牌递给沈鱼跃,道:“现在你也能动尸首了。”

    沈鱼跃莞尔,正要伸手接过,门口传来脚步和老者的骂骂咧咧声。

    “这是仵作乔楚。”

    将老者引到众人跟前,小吏干巴巴交代了一些事项,面带惧色看了一眼封流尘,逃似的离开了。

    小吏所言,死者名赵彩娘,年十六,弋阳县漓水村人士,少失怙,与小她一岁的弟弟相依为命。

    衙门已发了告示,沈鱼跃估摸着死者家属应该很快就会被带来。

    面色不善的老者先是对封初尧冷哼了一声,又扭头看向沈鱼跃。沈鱼跃甚至还未反应过来,便被拉到了停尸台前。

    “你对验尸结果有异义?”

    乔楚将随身携带的工具和药材一一摆放出来,看了她一眼,道:“老夫再验一遍,女娃娃可瞧好了。”

    尸体仰卧于台上,乔楚从正面、头部开始一一仔细检查。

    进入工作状态的沈鱼跃仿佛换了个人。

    封流尘抱手站在她身旁,见后者面对眼前场景,时而眯眼沉思,时而皱眉抿唇,无半点惧色,内心的猜测又确定了几分。

    “甲白,甲隙有泥土、血污和皮屑……”

    古代仵作验尸的应检项目比沈鱼跃预想的要详细,正面、背面、左右两侧各有几十个项目,产门□□都不得避讳,就连发长多少也需勘量,还得边做边唱报结果。

    作为曾经的同行,她看得出老者手法的专业与娴熟。

    唱报陈辞简洁明确,无半句废话,也无半点多余的动作。

    遇关节青黑处,他会将白梅捣烂摊开,再用酒糟与醋贴敷验看等等,就手法而言在古代算是很先进了。

    “老夫验尸可有遗检漏检之处?”乔楚愤愤看向沈鱼跃。

    “并无。”

    “可有不仔细误检之处?”

    “并无。”

    “死者曾被拖行,腹有缝伤,死于昨夜子时五刻,死因为头部受打击,”乔楚肯定道,“可有异义?”

    沈鱼跃颔首:“有的。”

    “死因应是产子过程中造成的大出血——”

    “你说什么?”乔楚吹胡子瞪眼。

    还真是个脾气暴躁的小老头。

    “乔老请看这两处,”她指了指女尸的头和小腹,“您可知生前伤与死后伤鉴别的病理依据?”

    “这……”

    于验尸一道,乔楚自称第二无人敢称第一,是当之无愧的翘楚,不想今日居然被一个女娃娃给问到了。

    “死者头部的挫伤是一道生前伤。”

    沈鱼跃掀开死者双眼的眼皮,道:“左瞳孔散大程度较右瞳孔重,伴随着条形、角形及不规则形皮下出血,这是生前伤三个局部生活反应之一。”

    “乔老与尸体打交道这么多年,”看着老者若有所思,她继续道:“可有见过人死之后的创口?创口哆开便是其二。”

    人的皮肤、肌肉、肌腱、动脉等在生活时有一定的紧张度,故创伤时创缘皮肤、肌肉、血管均收缩,创口会哆开,死者的头部便是如此。

    乔楚想起,他曾见过死后不久的尸体形成的创口,哆开的程度比眼前的创伤要轻。头部挫伤确是一道生前伤。

    那么致命伤只能是小腹的创口了。

    可小腹的切创既有出血,又哆开明显,要如何证明死者是在剖腹取子的过程中死亡的呢?

    “看是否发炎,这是其三。”沈鱼跃道。

    “你小子居然敢对你皇兄动手?!”

    封初尧猛地大叫一声,沉浸在工作当中的沈鱼跃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到。

    她一抬头便赫然看到背对停尸台的封初尧转身走来,口中念念有词,一张脸神情变化莫测。

    最初是愤愤不平。

    “亏我还派手下躲在人群里给你们造势!”

    接着变成惋惜。

    “怎么是您老人家过来,商陆呢?唉,多好一姑娘,怎就没了呢。”

    最后变成了质疑与诧异。

    “乔老可是我见过最厉害的仵作,你难不成懂的比他还多?嘿,别说,你还真有两把刷子!”

    众人看着他自说自话,语罢还给自己倒了杯茶喝。

    沈鱼跃扯了扯封流尘衣袖,小声问道:“他怎么了?”

    她就说当时门外那些百姓反应这么及时,原来是封初尧在其中安插了托。

    “强行冲破穴道,真气逆流,人又话痨——”

    “喂喂,说什么悄悄话呢,能不能尊重一下小爷我啊?”封初尧抗议道。

    不等两人开口,乔楚倒是冷哼了一声。

    “老夫孙女今日上山采药去了,来的是我你有意见?”

    封初尧头作铜铃遥。

    乔楚将小刀往停尸台上一拍,气呼呼道:“你可别打你那歪心思!”

    见人讪讪住嘴,他这才继续向沈鱼跃追问细节。

    吃瓜吃到一半被点名,沈鱼跃连忙管理自己八卦的表情,生怕被当事人看出来。

    “活体有自身保护机制,”她正色道:“人受伤后伤口会愈合便是这个道理。这个机制运行的过程伴随伤口红肿、充血便是炎症,俗称发炎。”

    她昨夜见死者做出失血过多的判断依据是指甲泛白,但还无法确定真正的死因。她掀开死者衣物检查小腹切创却被人打晕,导致这个细节现在才亲眼确认。

    缝线以外物穿透皮肤,人体的排异反应会使其周围更易发炎。

    古代常见的缝线材质有绢丝、桑白皮线或银丝,但无论效果如何,于人体而言都是异物,会引起不同程度的排异。

    有些异种蛋白的丝线会引起较重的组织反应,若消毒不当,很可能造成伤口感染。

    生产一事在古代向来是高死亡率事件,更何况还是以剖腹的方式。不说大出血,就凭古代落后的消毒措施,因术后感染造成的死亡也很常见。

    若死者产子后缝合伤口时还活着,缝线周的皮肤不会像现在一样,苍白,无皮下出血与红肿,也无凝血反应。

    “至少在缝线前死者就已死亡了,”乔楚一点就通,拍手道:“所以才道真正的死因是大出血。”

    果然还是同行好说话,沈鱼跃感慨。

    “就算是仓促,这线也不能这么缝呀,太丑了……”乔楚喃喃。

    沈鱼跃深表认同。

    案发经过至此也已初现端倪。

    死者应是生产前被打晕,在被动取胎的过程中失血过多而亡,随后被草草缝合了肚皮,被拖到附近的桃林山就地埋尸。

    而她好死不死撞在这个节骨眼儿上。

    凶手一合计,干脆来个栽赃陷害。

    目前能确定的是,做手术的人应是导致死者死亡的直接人。但这人是凶手还是只是个倒霉的工具人还不好说。

    另有几处疑点未明,比如有几人在案发现场,谁从谁主,打晕、剖腹、缝线这一系列举措是几人完成的?尸检报告上,死者怀孕不过数月,这剖腹是取子还是打胎?

    若是打胎,死者意愿如何?还有死者唯一的弟弟……

    这一环环的,任何一处未明晰,就会导致案件性质不同,嫌犯锁定方向也会不同。

    看来只能等找到案发现场或见到死者家属了才能做进一步判断。

    “诶,九弟媳。”封初尧凑脸过来。

    再次听到这个称呼,沈鱼跃还是不可抑制的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乔老都不知道这些,你是怎么知道的?”他笑嘻嘻问道。

    “这个啊——”

    正想胡乱杜撰个由头糊弄过去,谁知一抬眼,对上了封流尘略显古怪的眼神。

    察觉到对方视线,封流尘敛去眸中探究,冲她露出一个自认为友善的笑。

    ……

    完蛋,该不会是她太得意忘形暴露了?

    不至于不至于,他不可能知道远在京城的原主是怎样的人。

    别怂沈鱼跃,编它!

    “因为,”她清了清嗓子,道:“我和我身边的下人经常被打。”

    封初尧目瞪口呆:“啊?”

    “观察得多了就知道了。”

    沈鱼跃回忆往事,故作伤心,道:“之前在相府被小弟用匕首划伤了手臂,我让大丫头买了麻沸散,自己给自己缝过。”

    她作势要将袖子撸起,一名侍卫跑了过来打断了她的动作。

    “王爷,死者家属找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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