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枪助智取验尸机
“我朝并无让嫌犯验尸的先例。”
颜鸿很快镇定下来,不为所动,道:“您虽为相府长小姐,也免不了要去衙狱走一趟。”
颜鸿一挥手,身后的官差们如离弦之箭朝沈鱼跃冲来。
沈鱼跃心下一沉。
一旦被抓进去,别说验尸,等着被按头认罪吧。
跑又跑不掉,打也无胜算,怎么办……
正迟疑时,身旁疾风扫过,沈鱼跃抬眸一看,火红的身影已提着红缨枪迎了上去。
看到封流尘出手且身手不错,沈鱼跃第一反应是惊讶,见他游刃有余,刚放下心,便琢磨出不对劲来。
她阅人无数,看人少有走眼的时候。与这少年初打交道,她就隐隐觉出对方生性淡漠,并非良善之人,也更不会怜香惜玉。
自报名姓后没赶她走,多半是因为她是皇帝指给他的九皇子妃,这姻缘之分与护她一回算是抵消,这次又是为何?
九皇子其人,生而异瞳,五岁丧母,七岁放逐。因克母与异瞳恶名,封流尘在皇宫受尽欺辱后,又被赶到弋阳烟雨寺自生自灭。
他游离权利中心多年,不被允许封王建府,一半的异族血脉让他与皇位无缘,谈不上看中相府势力这一说。何况,她并无可利用的价值。
她想不到能让这小孤狼出手助她的理由。
正思虑着,一声巨响让沈鱼跃回过神。
只见知县脸朝地趴在她面前,四周官差横七竖八躺成一片,师爷抱着头蹲在墙角瑟瑟发抖。
抬眼望去,红缨迎风,枪刃泛着幽光,一顶乌纱帽被刺破举在半空。
距她七八米外的地方,少年迎阳而立,周身仿佛镀着光,站在院里有如珠玉在瓦石中。
这次对方没有回避她的视线,她第一次与那双传说中的异瞳对视了。
那双眸,褐的似琥珀点染碎金,蓝的如大海波光粼粼,隐隐有光影流动般。
喜服艳红,他凶相未来得及收敛,仿佛一只矜贵又野性未脱的波斯猫。
“愣着做什么,”终于受不了如此强烈的目光,封流尘别过头,哑声道:“不是要看尸体?”
见对方脸色发白,沈鱼跃未多言,道过谢后便请门外的热心百姓取来笔墨度尺,欲速战速决。
现在的情况,杀人动机已无她分析发挥的余地,不在场证明和作案时间更是有理说不清。
想要摆脱嫌疑,只能从致命伤和物证入手了。
沈鱼跃凝眉忖度了半炷香不到,便拿起度尺和蘸过墨的毛笔来到了院的侧墙前。
这个时代的一尺并不是现代标准的三十三厘米左右,死者身长六尺四寸,换算过来就是一米六出头,那么死者头颅和钝器伤的位置便是……
众人只见,她在石灰砂浆砌成的墙上画了几条约一人高的墨色竖线,又在每条线的相同位置画上了三条短横。
看着沈鱼跃做完这些,又拿起那块半面带泥、半面染血的石头,封流尘心下有了思量。
他抱着长枪,挑眉道:“确定这般可行?”
“那就要看九皇子家的墙给不给力了。”她学着对方的样子挑眉回敬。
沈鱼跃说得轻松,但她自己知道,她在赌。
石灰砂浆成本低,是这个时代的百姓普遍会选用的建筑材料,一般由石灰膏和砂子按一定比例搅拌而成,主要靠石灰的气硬获得强度。
这样的墙硬度不会太高,但若想借此粗糙模拟人头颅受钝器击打后的创口形状,还需看其中石灰量的多少,能否留下击打后的痕迹。
掂了掂手中“凶器”的分量,她卯足了劲儿朝墙上的目标处奋力一砸。
拿开石头,墙上赫然出现一道凹陷状裂缝。
沈鱼跃眼睛一亮,招呼师爷将尸检结果拿来贴在一旁。
师爷瑟缩着看了看颜鸿,见后者冷着脸首肯才敢有动作。
“创口的形状虽与尸检结果相似,但放在一块对比就能看出差距。”
将图纸贴在墙面,沈鱼跃指着朱红图注放大的伤口和墙上的裂口,道:“从尸检结果看,死者的创口明显两段更细长,中间更宽深。
这说明钝器的形状应比我手中这块石头更有棱角些,且持器人的力气也要比沈、比我更大。”
一旁的颜鸿与师爷凑上前左右看了几遍也不得不承认,墙上稍显圆润的凹陷与图注确有不同。
“创口形状确是属实,”颜鸿点了点头,复又疑道:“你的那些猜测怎么说?”
“这个简单,”沈鱼跃环视周围一圈,问道:“可有方形或带棱边之物?”
众人面面相觑,一时想不起来有何物符合要求。
“此物可行?”
围成一圈的官差们左右退开让出一条路。
封流尘不知何时从屋子里取出一座锈迹斑驳、尘灰满面的烛台,站在人群末尾处凝眸看着她。
“自可一试。”沈鱼跃冲对方一扬下巴,招手示意他过来。
后者看着她,并未动作。
少年的视线带着浓浓的疑惑与警惕,让沈鱼跃有些不解。
她保持着微笑眨了眨眼,索性也看向他。
两人无言对视了几息,不多会,封流尘若无其事移开眼,朝她走来。
笑意蓦地僵在嘴角,沈鱼跃后知后觉对方好像误会了自己冲他招手的动作。她好像完全忘记,这里已不是现代。
他不会以为她在羞辱他,像其他人一样把他当狗一样呼来唤去吧?
“那个,我不是……”
脚步微顿,封流尘看着她静候下文。
对上这从初见便算不上和善的臭脸,未说出口的解释顿时哽在喉中。
封流尘对自己下意识的凶相全然不知,只当她无话要说,便将烛台递来,沉默地站在了一旁。
见状,沈鱼跃也只好跳过这个插曲。
“大人,劳您借我三位身高分别为七尺、七尺两寸、七尺四寸的官爷。”她冲颜鸿道。
发号施令惯了,头一次叫人指挥他做事,颜鸿本是不悦的,但顶着那双诡谲异瞳的注视,想起那些不祥的传闻,他心有忌惮,只好眼神示意师爷挑三人过去。
出列的三名官差面上的不情愿毫不遮掩,封流尘余光打量过来,想看她如何解决。
不满也好,打量也罢,这些目光沈鱼跃尽收眼底。
她想了想,从红裙上抠下几粒饱满丰润、晶莹透亮的珍珠。
价值千钱的珍珠如饭黏子般被摘下,众人忍不住咋舌。
果真是有钱能使鬼推磨。成色上好的珍珠捏在手心时,三人顿时换了副脸色。
沈鱼跃冲封流尘眨眨眼,眼中隐隐带着得意,后者则回敬一声轻嗤。
见状,她耸了耸肩,在众人或热切或嫉妒的目光下,用同样的方法从人群中找来四个看热闹的小少年。
七人从高到低站成一横排,封流尘凝眸思索了一番,有些明白了沈鱼跃的用意。
而这边的沈鱼跃见他独自站在一旁,心下微动,悄悄移步至人后,将他朝前猛一推。后者猝不及防,一脸错愕地回过头。
沈鱼跃冲他礼貌一笑。
堪堪站定,封流尘发现自己在这队人中顺数第五位,刚好补了之前第四、五人之间的身高差,使得八人的身高等距递增。
莫名其妙被摆了一道,他有些不悦。
正举着烛台的沈鱼跃收到少年不爽的视线,忍着笑,点了点烛座外撇的圈足,示意道:“看到烛台的棱边了吗?”
“现在,每人轮流拿它朝自己对面竖线上的第二根横线处砸去,用最自然的姿势就好。”
将烛台递给最矮的小孩,沈鱼跃摸了摸他的头,鼓励道:“去吧。”
几人相继动作,余人目不转睛。
队列中,只封流尘垂着眸。
与他同身高的人在场并非找不出,为何要捎带上他?是戏弄,还是率性为之?
他有些迷惑地看了沈鱼跃一眼,谁知后者也抬眼看向了他。
被那不带丝毫忌惮轻视,甚至称得上无辜的眼神注视着,封流尘仓促收回了目光,刚巧排在他之前的小子递来烛台,他一把抢过烛台疾步上前。
看着少年逃似的背影,沈鱼跃好像悟到了什么。
待所有人都结束,她将图纸重新贴在墙上,道:“前两位比死者矮,自下而上发力造成的创口下端比上端更深;第三位与死者同身高,垂直发力创口两端形状均匀。”
“同一位置,不同身高和力量的人发力方向和强度不同,与击打面形成的斜度也不同,造成的创口深浅形状便会有所差异。”沈鱼跃解释道。
话已经说得够清楚,她顿了顿等待噤声思索的众人绕过弯来。
“也就是说,”师爷突然一抚掌,激动道:“我们可以据此判断出凶手的身高范围!”
沈鱼跃皱眉:“我之前说的,感情你一点没听进去?”
师爷一愣。
“尸检不能证明致命伤所在,死者头上的伤不一定是凶手造成,也有可能是帮凶。”
凭现在这份尸检,生前伤和死后伤尚且不能判断,怎能说得清是否为致命伤?
受时代视野所限,不具备现代法医学知识的仵作很可能放过某些尸体语言,而漏掉任何一条有可能的线索都会导致最后结果千差万别,从而让真凶逍遥法外。
她是几年没干过法医的活了,但不代表不会干了,只要能二次验尸,她一定能发现更多线索让尸检更完善。
这才是她非要看尸体的原因所在。
然而这些她都无法细说,只能点到为止。
递给师爷一个嫌弃的眼神,沈鱼跃继续比对分析剩下的实验组。
她聚精会神,完全未注意到不远处的少年看向她时目光中的探究。
一一比对后,结果已然明显。
作为一个身高一米七,也就是六尺八寸且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古代深闺女子,无论是力量还是身高,沈鱼跃都无法造成死者后脑的创口。
唯有可能对方是一个身高在七尺之上,且常年习武或干重活的成年男性。
见颜鸿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沈鱼跃知道自己已经成功大半。
只要再找到哪怕一条有力的证据,她就能按图索骥,顺藤摸瓜,找出真凶彻底洗清嫌疑!
被打晕的暗亏已说不清,但万幸的是,对方为栽赃她故意丢了喜服和金钗在现场。
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她不信一点线索都没留下。
来到摆放物证的托盘前,沈鱼跃细细打量着。
在阳光的照射下,金钗耀眼华贵,被揉作一团的华服也依旧熠熠生辉,看上去并无可怀疑之处。
她想了想,一把扬起那团鲜艳的红。
红衣猎猎迎风,一根绿色的丝线从衣服中飘落下来,在空中打了几转飘至封流尘身前,被他一击扣在掌心。
“这是大胤四名绸之一的软烟罗,”沈鱼跃眼睛一亮,从少年手中拿起丝线,道:“软烟罗有四色,雨过天青,秋香色和银红,最后一种便是这松绿色。”
女子指尖微凉,手心的麻酥感贪恋着迟迟不肯离开。
封流尘掩在衣袖下的手紧了紧。
“从成色看,这丝线是新衣上的。”沈鱼跃举起丝线向众人示意,并未注意到少年的举动。
原主虽命运凄苦,但物质上从未受过亏待,这才让她能一眼看出端倪。
不过这也说明原主继母是个有手段的。
从不在明面亏待,却能一点点将其折翼圈养,任她捏圆搓扁。
沈鱼跃忽然有些好奇,从赐婚到原主轻信信物而亡,个中环节经手几人,这位继母是否出了力呢?
“软烟罗产于江南,对蚕桑和织工要求高,每年产十匹不到,”颜鸿顿了顿道:“京城第一绸庄云出岫独售。”
“没错。”
递给他一个识货的眼神,沈鱼跃补充道:“我记得今年的新货在我出阁前几天就已售罄。”
软烟罗的受众群体不外乎天潢贵胄、簪缨望族和钟鸣鼎食之商贾。
能抢到新货,多半是提前预定过。这一点三类人都不难实现。
弋阳县既非封地,也不出望族,唯胜在四通八达,是连接各州之枢纽,入京必经之门户。先太后懿旨迁皇家寺庙于烟雨寺后,此地商贸便更发达了。
若有什么人能着华服经常活动于此,自然只有最后一类人。
夜间埋尸着华服,还是高定款,这人是有多虚荣?
“杀人是要偿命的,”颜鸿不傻,自然能听出言下之意,他没好气道:“有那富贵命犯得着么人家!”
“物证能得出的信息就这么多,”沈鱼跃耸肩:“至于其他,就要看大人是否允我参与验尸查案了。”
她将自己的推断掰开了揉碎了讲给众人听,对方想阻拦也没辙,除非他能找来可以发现更多的能人。
果然,只见颜鸿一甩衣袖,冷声道:“今日午时,自有人上门带路。”语罢扬长而去。
师爷和官差们见状紧跟其后,百姓们无热闹可看也纷纷离开。
乌泱泱一群人渐渐散去,沈鱼跃吐出一口浊气。
膝盖负伤走了几里路,又神经紧绷、滴水未进一上午,她终于撑不住,腿一软,身子歪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