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秘密
没往前走多久,就碰到了零零散散逃跑的灾民,长孙蕴眼尖,带着人闪到了一条杂乱的小巷里躲起来。
确定没有其他人追来,才命人在周围寻找小宝的身影。
长孙蕴全身紧绷,高度紧张起来,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一草一木,风吹草动都足以让她胆战心惊,但她却不胆怯,现在心里只有一个想法,就是找到小宝。
天冷衣薄,不知道翻找哪块地方的时候,划破了手掌,一心都在找人身上的长孙蕴根本没有发现。
附近都找遍了,人影都没有看见,越往南边走,长孙蕴心里越发毛,果不其然,有人在南边的街上发现了小宝掉落的手帕。
那是长孙蕴给他的,为了防止弄混,还专门让婢女在中间绣了个福字,寓意多福多寿,还开玩笑说,小宝遇见了她们将来一定能长命百岁。
侍卫中有人劝阻她不能往南走,南边是动乱最开始发生的地方,从最南边的铺子开始,反抗城中军队,甚至挟持了许多人,逼官员妥协,他们往御史府赶的时候,暴民已经集结成小队,往这边来了。
长孙蕴踌躇,不往前走,小宝碰到了那些□□的人凶多吉少,但是只要自己带着人在那之前找到他,说不定还有生还的希望。
身后的人不断规劝:
“贵人,不能再往前了,若是再向前碰上了那些暴动的灾民,我们几个恐怕护不住贵人的安危。”
小宝乖得很,昏迷刚醒的时候,哼哼唧唧很难受,哭闹不止,婢女把人抱来的时候害怕惊扰了长孙蕴休息。
那是个有灵性的孩子,初初见了长孙蕴,盯着她的脸看了半天,便自然而然的忘却了刚才的烦恼事,扑在长孙蕴身上,咯咯的笑起来。
没有人教给他,他仰起小脸满面笑容,直接用稚嫩的嗓音唤她:姐姐,姐姐。
撒娇要抱抱才不哭。
长孙蕴记得小宝手上生了许多冻疮,御医说是要多拿温水浸泡,辅以药浴,慢慢为之,冻疮才能不留疤。
溃烂的冻疮接触温水,第一感受多半是疼,还没开始懂事的孩子,对以前的事有了芥蒂,一双眼蓄满泪水,巴巴地望着长孙蕴,硬忍着不让泪水落下来。
长孙蕴心疼他,用桂花糕来哄,不知道怎样才能让小宝不那么疼,小宝看到长孙蕴难过,反而会强装出男子汉的气概,挤出来一个难看的笑,用拙劣的语言安慰长孙蕴:
“姐姐别难过,小宝不疼,小宝是男子汉,男子汉不会疼的,”
北风吹起几缕头发,灰暗的天空下突然飘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落在屋檐上,盔甲上,发髻上,在这寂静的小巷上镀出一层寒意。
北风知她向前行,降雨屋檐下,敲击声声。
长孙蕴右手摸在腰间耻骨处,那里原本放着的是九尺长的蛇皮鞭,自从受伤以后,鞭子就被姬念念收起来,防止她动武。
右手搭在受伤的左臂上,目视前方,心底升起从未有过的莫大勇气。
小时候她玩心很重,唯一喜欢的是武场,无怪乎武场里没有迂腐的夫子,满口之乎者也的说些酸臭话,让人听着难受。
可有句话夫子没有说错,前路虚虚实实,若不踏进去,谁也不知道是鹏程万里,还是万丈深渊。
她站在最南边,发号命令向前走,在一群黑压压的士兵甲胄里是最弱小的,别人多高她一头还多。
但多年养出来的气度不容有虚,她就娉婷袅袅往那一站,没有杀气,士兵心里只容遵守。
长孙蕴一路往南,沿着街道,把各个角落都搜了一边。
远处传来欢呼声,一阵高过一阵,长孙蕴命人躲起来,自己爬到旁边的房檐上,在东南方向,有一大片空地,看样子像是以前废弃不用的练武场,乌泱泱的人群从中间向四方散开,簇拥着中间一人。
那人很高,从远处看,能在万千人中看清相貌,粗眉野鬓,脸色倒白,像个离家出走,荒野求生的野人模样。
往左,大概十几个人在废弃的兵器库里挑挑拣拣,能用的放在一边,没用的拿在手里掂量几下,瞅准没人的地方投掷。
往右,半人高的柴火堆上架着一口鼎,锅里滚烫沸腾,在煮着什么大块的东西,应该是才放进去不□□吹走雾气,还能看见上面漂浮的血沫。
再往右,有几个彪帮大汉守着,几个被绑着的老弱妇孺抱膝裾坐,把头埋在怀里瑟瑟发抖。
旁边……
一瞬间,长孙蕴瞪大了眼睛,捂住嘴努力不让自己发出声音。
那是一个头颅,稚儿的头颅,后脑对着长孙蕴,只能看清他的发髻样式。
大鼎里煮着的是人,他们……他们这群畜生在吃人肉!
啊啊啊啊啊!
无数惊恐的声音从长孙蕴心底发出,那小宝呢?小宝会不会被他们抓起来?
一个披头散发的人走到那些老弱妇孺面前,一个个强硬地掰开他们的脸,像是在杀猪铺挑选猪肉,在场的人都是等到命运降临小猪仔。
忽然,那人被脚下的头颅绊了一跤,那人唾骂了一声,一脚把那个头颅踢开。
那小小的,滚圆的东西,就顺着斜坡的方向,一圈圈往外滚,滚得头上的发髻散落,沾染上地上落下的泥水。
长孙蕴能清楚的看到,乌黑的头发上,烙印着泥土的脚印,心提到嗓子眼,目不转睛,随着头颅速度减慢,她觉得这是这辈子最漫长的等待,时间随着长孙蕴的注意力被逐渐拉长。
从嘴巴到一闪而过的眼睛,长孙蕴焦急而又痛苦,有千万个灵魂在她身体里拉扯碰撞,她却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睁大眼睛,等待着结果降临来结束她的磨难。
糊满脸的头发被胡乱的风吹开,露出那张熟悉的面孔,左脸粘上一小块黄土,在惊惧到瞳孔放大的脸上显得并不突兀。
长孙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全身僵硬,若坠冰窖,靠刚才剩余的气力维持着姿势,不让自己掉下去。
今天早上,她穿戴整齐,坐在旁边给小宝梳洗,小宝宝贝似的将自己学着编的竹蜻蜓献给他。
前一天长孙蕴把他抱在腿上,指着书本上的字教他:投之以木桃,报之以琼瑶。
朗朗童声,乖乖跟着她一字一句的读。
天性好动的小宝,顾忌她手臂上的伤,在她怀里,格外安静,小心翼翼地扭过来,大眼睛扑闪,闪动着懵懂的光芒,问长孙蕴:
“姐姐,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啊?”
长孙蕴自己就是个半吊子,让她解释,一时半会儿支支吾吾的也解释不出来,尴尬含糊道:
“就是说,如果我给了你一块蜜饯,若是你要感谢我,那就拿两块蜜饯来感谢我,所谓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当是这个道理。”
旁边的侍女听见这番言论私底下偷笑,倒也没有当面拆穿她,任他误人子弟。
小宝似懂非懂,点了点头,问:
“那姐姐和念念姐姐救了我,我该怎么报答呢?”
长孙蕴笑他人小鬼大,想怎么报答就怎么报答。
小宝却不依不饶,晚饭都没怎么好好吃,走到哪想到哪,最后看见庭院里的枯草,颠颠地跑来问长孙蕴有没有见过用草编的蚱蜢。
长孙蕴见他茶不思饭不想,不想再逗他,便一口应了下来,用个草蚱蜢来还救命之恩。
其实她长长这么大什么都不缺,但看着小宝那认真的眼神,长孙蕴也不忍心打消了他的积极心,就当做是白日无聊时消磨时间的玩意儿,多一个也是好的。
小宝人小小的,手指也小小的,他本就编的不熟,浪费了四五次机会才勉勉强强编出来一个,大半夜,自己觉得不满意,又从床上爬起来,自己跑到院子里找干草回来接着编,这才有了早晨长孙蕴手里那一个。
那样鲜活的,走路总是蹦蹦跳跳的小宝,淘气的叫她姐姐的小宝,好不容易才养把脸上养回红润之色,地上的那颗头颅,苍白之下透着一股灰青。
再不是眉眼弯弯的笑脸,死前的惊恐之色跟随他没进空气里,让长孙蕴呼吸不过来。
小宝生前该是多么可怕,他是不是也曾抱住自己大喊:
姐姐救我!姐姐救我!
他充满希望,满怀期待的姐姐,到他死都没能找到他,小宝死之前该有多绝望,那刀落下时,他有没有痛哭出声。
或许没有,因为他是个那么懂事的孩子,或许有,因为他想扑进姐姐怀里,让姐姐保护他。
往事不可知,不可变,
长孙蕴蓄了几息力气,勉勉强强拖着酸软的四肢,从房檐上站起来,也是从此刻起,她明白了一种叫仇恨的东西。
她尝试着开口,几次话到嘴边都被喉咙哽住,面上一片冰冷,不知是留下的泪水还是落下的雨水,又或者是雨水混合着泪水,咸哭的液体流进嘴里,落在地上。
她像是发了疯一样,两眼通红,撕裂的灵魂同时叫喊,振聋发聩的声音直冲天灵盖:
杀了他!杀了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