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秘密(四)
剩下的话消失在开口之前,他能说什么呢?
拨粮给河南府?
城中所剩仓储不多,一千石,连朝中二品大员一年的朝俸都不到,怎么能供给城中百姓现在的吃喝。
按照现在的情况城中百姓最多只能活三成,城外百姓一成都不到。
这样的河南府,这样的河南道,怎能不让人心寒。
许州的奏报一封封送来,黄土枯骨数不胜数,兴亡百姓苦,各道官员都有私心,他做不了都畿府的主,做不了朝廷的主,更做不了圣上的主。
把自己隐藏在书桌后面的凌御史,半身是烛火照不到的地方满是寂寥,弯手扶额,手背上皲裂出血,而自己丝毫未感知到,发冠为迎接客人刚梳洗完毕,衣领上不知何时蹭上的泥土。
半饷,他抬起头深深望了裴衍一眼,千言万语欲开口,想找一个合适的点开口,见眼前的裴衍丝毫没有慌张四平八稳,还在慢悠悠的品茶,试探问道:
“裴郎君可有什么要提点下官的?”
“提点算不上,”裴衍用大拇指和食指捻着手里的茶盏,全身慵懒,眼神里散发出狐狸般精明的光芒,“裴某有办法帮凌御史暂时摆脱困境,但凌御史得用东西来交换。”
恍如一道炸雷,凌良弼惊起身,碰倒了书桌上悬挂的毛笔,
“当真?”
怕裴衍后悔,马上补充一句:
“裴郎君想要什么,尽管拿,凌某什么舍不得,只要城中百姓能得裴使施以援手,凌某这全部家当、全家老小但凭裴使差遣。”
说至动情处,凌良弼冲到裴衍身边,声音竟有些颤抖。
恐裴衍开口戏弄,又问一遍:
“裴郎君所说当真?”
裴衍答:
“当真!”
“那……那不知道裴郎君有什么计策,有什么神通?”
为了能和坐在椅子上的裴衍视线齐平,凌良弼将腰弯的很深,外袍托在地上也毫不在意。
知道凌良弼是真心想为城中百姓好,裴衍也不再失礼,起身将面前的凌御史扶起,走出几步,两人拉开距离,裴衍看向角落里的坟典,问道:
“城中可有李家的商铺?”
“李家?”凌良弼疑惑,李姓是大姓,城中李家数不胜数,“哪个李家?”
“自然是陇西李氏。”裴衍转过身淡然道出。
凌良弼想到了什么,不自觉提高音量:
“是李家?是李家娘子?”
裴衍胸有成竹,他在城中四处视察的时候,发现街道两旁有许多李家的铺子大门紧闭,大门没有丝毫破损,更有几处宅院有众多家丁镇守。
“是。”
这个名字一出来,凌良弼先是眼前一亮,复又归于暗淡,当头被泼冷水,苦笑道:
“李家不愧是百年望族,这位李家的娘子也是个人物,城中初显祸端的时候,李家是第一个站出来捐出善款的,李家粮仓里也匀了一些米粮来给衙门,但是远远不够。”
他背手望向窗外,凌良弼以为裴相家的郎君,再不济也不会生出一些糊涂的想法。
京都四大世家,木家出武将,个个都是骁勇善战的将才;薛家出武夫,虽然不如木家个个身居要职,但胜在子孙旺盛,在军中也算是把持了半壁江山;裴家出相才,不论是开国功臣裴巨还是现在一手遮天的裴耀卿,都是不可多得的相才。
提到李家,李家一半的功勋是靠女人挣来的,皇族贵勋有一半是和李家联姻来巩固地位,但却没有人看低,反而是世间学子最尊崇的家族,声望最高。
一半原因是李家皇后是出了名的贤德,另一个方面就是李家男子才华横溢,醉心学问,高着官居太子太傅,平常着居于太学祭酒博士,桃李满天下,使天下学子心向往之。
最近李家娘子李妙璇虽离经叛道,依然凭借自己一身手段,将自家的生意做大做强,人送李江南的名号,暗指李妙璇富甲江南。
凌良弼回神,话说至此,裴衍仍然不为所动,耐着性子和裴衍解释:
“李娘子再慈善也是商人,商人重利,自然不肯……”
被裴衍打断:
“若我有办法让李家铺子开仓放粮呢?”
凌良弼没理解这句话的意思,呆愣两秒,心想,眼前这位世家子弟,虽然智谋赶不上裴相,但胜在心地善良,将来如果不身居高位,倒也是个为国为民的好官,反过来劝裴衍:
“我知道裴郎君救百姓心切,但是裴郎君出外代表的是闻喜裴氏,还是不要和李家正面冲突,说起来李家娘子是脱离了李家,但明眼人都能看出,李妙璇所有动作,都由李家一手支持。”
裴衍心下好笑,却没有表现出来,接着他的话道:
“凌御史这话严重了,裴某此番作为不仅是为了城中百姓,更是为了裴某过后有要事相求凌御史。再说,就算为了城中百姓,裴某牺牲一次又何妨,看着百姓有难,身为朝臣,哪有临阵退缩的道理。”
凌良弼把这话当了真,当即就要一阵老泪纵横,被裴衍及时拉住,趁热打铁,
“裴某到时候借来了粮食,还望凌御史说话算话,履行诺言。”
凌良弼满口答应:
“裴使有此心,能救城中百姓于为难之中,凌某万死不辞啊!”
裴衍谢绝了仆人的送行,心满意足地从书房出去,脚步都比来时轻快了一些。
他心里清楚,蕴儿手里那张毫不起眼的银牌,其实就是李家的商令,得此令着,有调遣李家商铺里一半东西的权力。
蕴儿能把这令牌拿出来,说明李妙璇在此之前去见过长孙蕴,亲手将令牌给了她,本来就是赈济灾民所用,他拿来用在河南府,也算不上暗度陈仓。
可惜不是青木令,青木令能调动李家所有财产,得青木令就相当于掌握了李家所有的商铺也获得了背后李氏的支持,听说那块令牌全天下只有两块,一块在李妙璇手里,另一块一直没有踪迹。
那厢姬念念收到两人已经选定御史府的消息,赶忙收拾收拾东西,指挥着下人把东西一箱一箱往那边抬。
御史府上排了三两人来帮忙,东西算不上多,姬念念在后面盯着,一切收拾妥当,怕太过张扬,也没使用轿撵,在奴婢的簇拥下,挑小路走了回去。
逼窄的小街上荒无人烟,太阳照不进来,走在小巷里,仿若黄昏,姬念念有些害怕,加快了脚步。
忽然一阵□□声传来,那声音凄苦,姬念念忍不住停下脚步,寻找声音的来源。
有女婢担忧,劝姬念念说:
“郡主还是赶快回去吧,若是公主等着急了,怕是该担心了。”
姬念念带起帷帽又放下,那声音逐渐微弱,似乎是快撑不下去了,姬念念最是心软,抬起的脚步放下,被最后一声重物落地的声音切断了回去的脚步,发布命令道:
“去找,把人找出来。”
几个奴仆无法,四散开来找人,姬念念也没闲着,摘下帷帽在不停的在街边寻找。
有一女仆在远方摆手示意:“这边有人。”
姬念念走过去,只见一个五六岁左右的孩子躺在一台阶上,旁边是散落的背篓,刚才重物落地的声音应该就是孩子奋力挣扎间掀翻了背篓,使得背篓滚下台阶。
这孩子的父母估计也是没有办法,才将孩子藏在这里。
刚才还在□□的孩子,因为太饿已经昏迷,没了声音,只剩下微弱的呼吸。
姬念念看向婢女怀里皮包骨头的小孩子,一阵心疼,
“抱回去吧,这孩子太可怜了。”
有婢女反对:
“若是这孩子父母回来找不到孩子怎么办?”
这话不无道理,父母用背篓罩住孩子,是为孩子不被其他人发现,她们将孩子抱走,父母到时候心急如焚,到时候上哪找孩子呢?
其他几个人面面相觑,最后目光都落到姬念念的头上。
“这样,你们其中留下一位,在这等孩子的父母,将情况如实告知。”
姬念念指着后面跟着的四名侍卫中其中一位。
那侍卫行礼称是,默默留在原地,其他人继续赶路,着急替小孩子医治。
等到姬念念回府,裴衍的亲卫甘草早已等在御史府门口多时,见姬念念回来赶忙迎上去:
“主人吩咐奴在此等候娘子多时了,娘子长时间不回,主人还怕娘子在路上出了什么事,马上就要派人去找了。”
天色不早,姬念念有些心虚地笑,她贸然带人回来,不知道会不会添些麻烦,只道:
“难为你家主人还能抽空想着我,帮我问一问你家主人,能不能帮我请个大夫来,我这有个孩子快不行了。”
甘草这才注意到,后面侍卫怀中抱着一个五六岁的孩子,顿了一下道:
“娘子不用担心孩子吧,主子和长孙娘子正在后院用膳,娘子定是还没用过晚膳,两位正在后院等着娘子呢!”
姬念念没有拒绝,跟在后面径直往后院走去,见到这方院落的内里,还奇怪:
“蕴儿她选了这里当居所?”
甘草答:“是,主子和长孙娘子一起选的。”
姬念念心道果然,没有说话。
东边的天空上出现了嫩灰色,西边的太阳还没下沉,半轮月亮挂在天上,形迹依稀可见。
房间里传来姬念念难得提高了的声音:“什么?你们要在河南府赈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