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秘密(三)
没有了刚才的活泼,长孙蕴脸色惨白,回忆刚才发生的一切,轻声低语,脸上有泪光闪现。
“他说,让我救他,救救城中百姓。”
她从未见过一个人脸上出现那种表情,是挣扎的绝望又生生撕裂出晨曦薄雾下的希望,她分明从他眼中看出了绝路上的沧桑,但目光交汇,那人好像知道一切。
他的眼神像一口缀满宝石的深井,把她牢牢吸进去,长孙蕴仿佛身临其境,感受到了他身上发生的所有事,悲哀,麻木,可怜,打压,是千帆过后的病木陨落在暖春的前夜。
明明那么不喜欢,偏偏不想惊走他,直到婢女的惊呼,她们都没看见,只有她自己见到了。
长孙蕴亲眼见到过那些难民的惨状,妻离子散家破人亡,哭喊哀嚎,她都看见了。
起初她想救在路边奄奄一息的总角孩童,但太子哥哥拉住她,对她说要救众人而不是一人。
她不明白,就算是一人也是众人中的一人,为何不能救?但看着太子哥哥为难地模样她还是放弃了。
以后,每每心软,她都对自己说,救人的使命压在太子哥哥身上,压在裴衍身上,自己什么都不懂,只要安安稳稳不惹祸就好。
可是,她听得清清楚楚,那人喊的是她的名字,求的是站在离他不到三丈距离的她,所以动容,所以惊恐,所以要逃避。
头顶的信鸽一圈圈盘旋。
遗落的花藤还在墙上枯萎。
有仆人领路,裴衍抱着人选择了御史府,如果他没看错,这里离御史府只有一墙之隔。
河南府现在的情况,看来是不想管也不行了。
裴衍陪着长孙蕴回到房中,牵着的手依然没有放开,长孙蕴心有戚戚,对裴衍欲言又止。
深处后院,不是正房,好在比驿站的房间要宽敞许多,床前隔着花鸟锦绣屏风,梳妆书写并不豪华,但一应俱全,看得出主人的用心。
裴衍看出她有话要说,遣了女仆出去,两人单独相处,长孙蕴这才敢开口:
“裴衍,许州的事能不能先放放,我们先……”说到一半,自觉自己的话不妥,转了个话音,“能不能多在河南府待几天,等我的伤好全了,我们再去许州。”
这话的意思明确,裴衍的安抚使是圣人亲封,目的就是解决许州灾祸,可如今他们暂入河南府疗伤,裴衍已是失职,若再放任许州不管,坏了大事,辜负圣上期望,那可就是大罪过了。
长孙蕴左思右想,
“裴衍,我们走吧,现在就走,我的伤不打紧,”
说着就要掀开被子往外走,
“河南府诡事重重,你身负要务,我们不能多待……现在就走。”
“蕴儿,”裴衍一把抱住长孙蕴,不让其乱动,耐心解释道:“蕴儿别怕,自从你手上到河南府,我和太子早已修书到京都,圣人知道你受伤心疼不已,命我们好生看护你。”
“可是,裴衍,那许州呢?河南府尚且如此,那许州情况岂不是更糟,没了你,让太子哥哥怎么办?”
那人的眼神太过震撼,现在的长孙蕴完全乱了心神。
“呵~”裴衍低笑,低沉的声音在胸腔发出共鸣,传导在长孙蕴身上,耳骨酥麻。
“蕴儿何时这样思前想后了,不是一贯随心做事嘛?”
一声笑,不言而喻,长孙蕴想法太幼稚,他这个安抚使不过是圣上封的虚弦,纵然品阶再大,赈灾的一应事宜还得由太子亲自过目。
再说,脱离队伍的只有裴衍和长孙蕴两人带了少许侍卫婢子,所有官员、兵力、粮食全都没有一丝改变。
有没有安抚使都是一样的。
长孙蕴将整张脸枕在裴衍怀里,语气蔫蔫,担忧问:
“裴衍,我是不是闯大祸了。”
“没有,”裴衍将人从自己怀里捞出来,坚定地看着她的眼神回答:“蕴儿没有闯祸,倒是帮了大忙了。”
长孙蕴呆呆,“帮了什么忙?”
裴衍生出一个眼花缭乱的笑来,打了个哑谜,“你猜。”
本来其他事情想等自家公主的伤好以后再解决,但没想带有些人那么迫不及待,裴衍在长孙蕴看不到的地方表情阴狠,河南道的事情,就从这里开始解决。
这才明白过来,用那只完好无损的手臂轻轻摇晃着长孙蕴的衣角,长孙蕴撒娇道:“好裴郎,你是不是已经想到办法了?”
长孙蕴脱口而出的称呼让裴衍今日第二次红了脸,他们两虽然一向亲密,但长孙蕴在称呼一事上素来中规中矩,今日怎的这般不正经,裴衍恼羞成怒斥她:
“经略使府上前几日送来的话本子都扔了吧,公主看这些难免会被带坏。”
长孙蕴马上变了脸色,不忿,“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改日裴某亲自给公主扔了!”
长孙蕴顾不上疼痛,强打起精神蓄足力气,一拳打在裴衍胸前,“不准啊!”
裴衍吃痛松开双手,眉眼不容拒绝,
“公主好好休养,等公主身上的伤休养好了,话本子多得是!”
刚才御医重新包扎了伤口,用上药,腰间的鎏金银香囊里挂着安神的香,明明刚晌午不就,长孙蕴却眼皮沉重,怎么也睁不开。
听见裴衍许诺,没来得及高兴,昏昏沉沉躺到床上,就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门口等待的侍从见裴衍出来,抬脚跟上,在裴衍身后小声报告:
“主子要查的事情已经有眉目了,刚才凌御史那边来传,凌御史要见主子。”
裴衍不舍地回头看一眼身后紧闭的房门,见门窗紧闭没有寒气窜进,才放心继续往前走。
他倒要会会这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凌御史。
穿过垂花门,庭院里正是一方不大的荷花池,荷花池旁边还点缀着几颗光秃秃的牡丹花枝。
按平常来说,大户人家的牡丹花,会有专门的工匠照料,而且牡丹在精不在多。
庭院里这几颗牡丹花枝不但冗杂,而且比平常人家的花树要高上许多,其中有一颗竟有一人多高,裴衍看着倒是和隔壁的柏树有异曲同工之处。
领路的奴仆察觉到裴衍的目光,弯腰陪笑解释:
“听家里的老人说,这树是我们家主人好几年前种上的,以前主人和知己诗歌唱和,酒到浓处,就自己动手修剪花枝,折枝相送友人。不过后来主人的知己病故,主人看见这牡丹便时常伤怀,又不许我们动手,任它生长,这花树才长成了如今这幅模样。”
说话间就到了正房,领路人掀开取暖的幕帘,自顾自的退下。
凌良弼凌御史正在书桌前写写画画,见裴衍进来,拱手算是见过,半分眼神没在自己的宣纸上抬起。
裴衍也不恼怒,自顾自的找了个凳子坐下,不出声,静等凌良弼忙完自己手里的事。
屋子里布置简洁,坐北朝南,正中间放了一张褐色书桌,左右后三侧都搁置了书架,上面摆满了各式各样的书籍,一眼扫去,还有不少老旧的坟典。
只看书房装饰,裴衍愿意相信这个凌良弼是个为国为民的好官。
大约一刻钟,凌将毛笔放下,拿起旁边的方巾擦拭双手,余光看见裴衍安静坐在角落里茗茶,这才想起来,壶里的茶水是昨天泡的。
赶忙阻止:“裴郎君莫喝,凌某再去换一壶来。”
“嗯~”裴衍将手中的茶盏放下,茶水显深棕色,“裴某倒是觉得凌御史这茶是不可多得的好茶。”
“什么好茶,不过是寻常小贩手里买来的茶叶,不比京城,满地名茶。”
凌良弼自嘲,将刚才写好的东西小心翼翼折起来,拿出镇尺压住,这才放心走出书桌,独自整理凌乱的衣襟。
手指有节奏地敲击桌面,茶水泛起阵阵涟漪,裴衍没有起身,盯着走进的凌良弼说道:
“什么名茶贵茶,人人称道的,才算上好茶。”
两人说着话,并没有人来屋里伺候,甚至裴衍这一路走来,也没见几个仆从。
凌良弼走近,正儿八经的对着裴衍施了一礼,脸上扯出个笑来,借着昏暗的烛光,裴衍这才看清,眼前这位御史四十左右的年纪,全身散发出书卷气,气质儒雅。
再仔细瞧,肤色偏白,耳前下颌处有一道伤疤,添了一分凶相。
凌良弼只笑了一瞬,低头再抬起,愁容满面,
“裴郎君,我凌某也不想在这跟你绕弯子,凌某就直接问了,相必你也看到了河南府现在的情况,不知有什么想法?”
“好!”裴衍起身还礼,他原先还以为还要费些口舌,没想到这位凌御史倒是坦诚的紧,“那咱们就开门见山。”
“凌御史也了解,我原先的目的地并不在此处,只是因队伍中遇袭受了伤,不得不暂避城中,我知御史想要什么,但裴衍就一句话,凌御史想要的我没有,也给不了,并不是为河南府的百姓考虑,凌御史也该知道,朝廷有朝廷的安排,不是你我能左右的。”
凌良弼的眉头皱的更深,半天没有说话,一双拳头松了又紧,紧了又松,最后长叹一口气,复又回到书桌后坐下。
“我知道裴郎君为难,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