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第52章
只一声, 让他身后的宫人都顿住脚步。
他们似乎都很怕朝羡。
红衣少年面色微愠,眼神逼仄,盯着乔婳。
“您消些气, ”乔姬迎上朝羡双目,从容不迫, “是太后娘娘让我将萧夫人接过来。您也知道的,宫里头发生了这种大事, 让她一人漂泊在宫外不安全, 哪怕是国恩寺呢, 前些日子不还是被人掳到山寨上去了?太后娘娘说, 将她接来陈宫中,安全一些,对她好,也对您好。”
她笑着, 眼中竟生起几分媚态,朝羡却不领情。
他欲动怒, 可听到“太后”二字时,忍了忍, 将心中怒气压抑下去了。
萧妧坐在那里, 神色清冷。
她感觉到少年不安地瞟了自己几眼,而后对乔姬咬牙道:“你先退下吧。”
“你们,也退下。”
周围宫人:“喏。”
一时间, 偌大的宫殿内只剩下萧妧与朝羡二人。
萧妧坐在椅上, 朝羡站在一侧。
“夫人。”
这一声, 唤的是萧夫人。
是陈王的萧夫人。
“你要不要喝些水?”
这一路她被绑来,又在宫殿内待了许久,滴水未进。
朝羡看了一眼她发干发白的唇, 似乎想说些什么,最终还是忍住了,默默倒了一杯热水。
温热的水,上面还冒着些雾气。
他的态度仍是恭敬,微微弯着身子,把热水递给她。
萧妧抬起头,直视着他。
那眼神清冷,让他莫名地想退缩。如做了亏心事一般,他将水杯放在萧妧身前的桌子上。
“我……我没想到她们也会将你带来,”朝羡抿了抿唇,“我本来想你与凤彧先待在国恩寺,等这边所有事情都处理好了,再同你说这场来龙去脉。我没有想到太后会让人直接去国恩寺接你,你他们有没有伤着你?”
太后与她向来不对付。
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太后看萧妧很不顺眼。
“来龙去脉?”萧妧心底仍有疑惑,“王上呢?”
“他已被太后与李相他们关起来了。”
“关押在何处?”
“天牢。”言罢,他生怕萧妧会着急,忙不迭道,“夫人,您放心,我不会夺走王上的位置,我有分寸的。他是我的主子,一直都是我的主子。王上对朝羡有恩,朝羡不是那种忘恩负义的小人。”
说这话时,少年的眼神没有半分闪烁。
坚定的目光引得萧妧一怔。
“夫人,不管您信不信,我也是那日从黑旗寨回来后,才知道这一切的——我”
他忽然抬起头,与萧妧目光相对,“我是太后与李丞相的私生子。”
李王后,是他同父异母的姐姐。
那年太后入宫,是奉了一纸难以违背的婚书。那是父母之命,更是天命。
彼时她已与年轻的李丞相相恋已久,在先王面前,太后掩饰住了自己对李丞相的感情,却时不时地吹枕边风,让先王提携李相。而后又偷偷与李丞相花前月下。
一次风月过后,她怀了朝羡。
可那时,王上宠幸阮姬,已有许久没有踏入太后宫中。太后无意再承欢,干脆将计就计,先是谎称抱病,而后又称自己染上了恶疾、脸上出满了红疹子,不便再面见任何人。
十月怀胎,暗地里生下朝羡。
又拖李丞相,将其运出宫中。
李丞相哪有胆子敢私自留下朝羡?他怕东窗事发,又舍不得真的遗弃自己的儿子,便悄悄找人将朝羡收养,待他长大些,杀死了他的养父养母,将他送入王宫中。
一步步,擢升到如今这个位置。
——离傅青颐最近的位置,更是离王位最近的位置。
朝羡垂着眼,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同萧妧都一一讲干净。
他的声音平静,甚至没有任何即将被人推上王位的激动。但她深知,天下熙熙为利来,天下攘攘为利往,王位之争,自古到今一直都没有消停过。
他怎么可能如此轻易地放弃了王位、将王位再还给傅青颐?
萧妧眼中尽是质疑之色。
其实朝羡方才说的那些话,她都知道的。
之前在陈丽宫,她收到了一封匿名信。信上说,朝羡是太后与李相的私生子,若是王上敢查乔家,太后、李相、赵家、乔家则会联手,哪怕拼个鱼死网破,也要把傅青颐拉下去。
信中那人让她选,是跟傅青颐,还是跟朝羡。
她震惊地读完信上的文字,决定将其烧掉。
要她选择跟哪个人?
那时的她嗤笑,就连飞禽也懂得择良木而栖。傅、朝一战,她想看看,究竟哪方更有本事一些。
她从来都不臣服于男人。
能让她低头的,只有无边的权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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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却没想过,傅青颐动竟会这般突然地去动乔家。
真傻。
萧妧看着桌上冒着悠悠雾气的热水,唇角泛起一抹事不关己的冷笑。
那笑容过于冷冽,让一旁的朝羡一愣。他似乎从没见过这样的萧妧。
“你要不要去看看他?”他问得很小心。
萧妧几乎是毫不犹豫地抬眼,朝他扯出一个微笑。
“我乏了,不想去。”
去看他做什么?
不过是败军之将罢了。
傅青颐可以东山再起吗?
答案当然是可以。他是曾灭了齐、卞两国的男人,以他的智慧和胆魄,不该为太后所擒。
要怪,就要怪他太急功近利,想迫不及待地除掉乔家。
乔、赵、李乃至太后,都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牵一发而动全身。
傅青颐是可以东山再起,可这其中的成本太大了。
萧妧等不起。
“那太后呢,她将我带到此处,是为何意?”
朝羡抿了抿唇。
她弯眸,粲然一笑,“太后娘娘,她是想杀了我吗?”
朝羡不知该如何回答她。
他不忍骗她,只能着急道:“你莫怕,有我在,谁都伤不了你的。”
女子又是一笑。
那笑容缓淡,似乎在质疑他保护自己的能力,又似乎是对他的保护不以为意。朝羡有些懊恼,她是萧姬,是艳冠七国的美人,更是辗转与各个君王之间,什么场面没有见过?
朝羡攥了攥袖子。
少年面上已褪去了青涩,转而为一派坚毅之色。他认真地看着她,目光赤诚,眼底有点点星火。
一身红袍,万分炽热。
“你要休息了吗?”
她的面上已有恹恹之色。
萧妧点了点头,少年轻轻“唔”了一声,欲退下,刚走到屏风前又转过头。
“对了,这里是风雪殿,你先留在此处罢。等我处理好了一切,再将你接走,这里都是我的人,不会伤你的。”
“长秋,”他往后一唤,“照顾好娘娘。”
“喏。”
一个陌生的小宫女恭恭敬敬地走了过来。
朝羡解释道:“他们光带了你来,今晚我便让人去国恩寺将钿玉他们接来照顾你。长秋也是我的人,你不必担心。”
萧妧静静地看着他。
没有大哭大闹,女子冷静到了极点,面上也毫无惊惧之色。朝羡除了心底暗暗吃惊,更多的是对她近况的担忧。
如她所言,太后想要她的命。
“娘娘,”临走之际,少年突然又问道,“您真的不要去看一眼王上吗?”
萧妧坐在那里,不语。
“娘娘,”他的声音有些艰涩,“王上他在昏迷前,喊的还是您的名字。”
少女面上一怔。
莫名的情绪涌上心头,让朝羡将袖口又暗暗攥紧,须臾,他终是轻轻一叹:
“我带您去见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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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上,朝羡讲清楚了她心中所有的疑惑。
她确实是用香料控制了陈王的心魄。
不止是陈王,被她控制的还有昭王、齐王、卞王。萧妧日日佩戴一种香料包,此香冷寂,却能让人上瘾、对此欲罢不能。
相处久了,再离开此香,上瘾之人甚至还会出现幻觉。
李丞相逼宫那日,傅青颐出现了幻觉。
“他以为是李丞相挟持了您,以您作胁迫,要求他在众目睽睽之下交出兵权。否则就要杀了您。
“实际上,那只是一位与您面容相近的女子罢了。”
这些事,也是他后来才知道的。
他刚一回到陈宫,便被太后的人关了起来。太后知道他对陈王一片忠心,唯恐他会捣乱。
“至于那名与您面容相似的女子”
“是燕姬。”
“您怎么知道?”朝羡惊讶。
“猜的。”
萧妧与他一同坐在马车上,她的穿了一件深灰色的粗布短上衣,下面也是灰黑发旧的裤子,看上去像是朝羡的侍仆。
那时,萧妧便猜,当时自己已被陈王禁足,是谁能穿过陈王的屏障,将那封信悄悄送到自己这里。
陈丽殿与映绿殿只有一墙之隔。
“李相府中,是不是有一位与我年纪相当、身材也相称的养女?”
朝羡认真想了想,“确有此人。”
“她是不是最近消失了?”
“是。”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突然不见了。
萧妧眼底闪着精细的光。
“那□□宫,燕姬用了易容术,先是伪装成了我的样子,逃过了众人的眼睛,但她担心,陈王曾与我亲密接触过,怕她的易容术能骗得了他人,却骗不过与我朝夕相处过的陈王。”
只是他们足够幸运,逼宫那日,陈王恰恰犯了幻想症。
“那”朝羡不解,“夫人,您问及那名养女,究竟是何意?”
他眨着一双求知的大眼睛。
“那养女,应该是在燕姬进宫前不久平白消失的吧。”
朝羡突然顿悟,“你是说——易容?!”
萧妧抿了抿唇。
这只是她的一个猜测——燕姬本为燕国人,为何会替李丞相做事?还有,那消失的侍女又去了何处?似乎这样解释,才能说得通。
“也许此燕姬,早已非彼燕姬了。”
“那真的燕姬呢?”
“不知道,”她也不是神人,“或许早就被杀死了吧。也许是在进宫后,也也许是在她进宫前。”
也就是说,他们一开始看到的,可能不是真的燕姬。
朝羡后背隐隐有冷汗冒出。
马车行驶得十分平稳,萧妧安静坐在马车内,双手规规矩矩地交叠在膝盖上。
她的面色未动,眼中也无任何惊异。
不过是李丞相故技重施罢了。
十年前,他用此术,将傅青颐送去了齐国;十年后,又用此术,将自己的私生子推上了台。
不知不觉中,他们已来到天牢门前。朝羡率先抬起车帘,左右看了看。
萧妧此次来见陈王,最好不要让太后知道。
察觉无异样,他让萧妧走在自己身后的人群中。守门的官军自然认得朝羡,不敢拦他。
萧妧就这样混了进去。
天牢里又闷又暗,还潮潮的,一走进去便是一阵强烈的不适感。她硬着头皮,随着众人走到天牢深处,身前的少年忽然顿住脚步。
“你们都下去吧。”
此话自然是对除了萧妧之外的人说的。
“是。”人群稀稀拉拉地散去,朝羡面色和缓了些,转过头。
“王上就在前面,不过有很多人看守着,我得与你一同去。”
萧妧轻轻点头,“好。”
她觉得,自己本不该来看傅青颐的。
刚刚在马车上,她就已经后悔了,还有些懊恼。
“大人。”
一道恭敬之声传来,朝羡闻声淡然颔首,只一抬头,萧妧便看见了眼前紧封着的大门。
那不是关,而是封。那牢狱的门并不是寻常那种铁栏,而是一堵厚厚的铁墙。墙上几乎没有任何缝隙,只在最顶处有一方小小的、换气的口儿。太后似乎就要这般将傅青颐关押着,不给他任何可以与外界接触的机会,铜墙铁壁,纵是他插翅,也难逃。
朝羡声音冷淡:
“我来看看他。”
下人立马会意,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掏出一把钥匙。
他把钥匙没给朝羡,而是自己打开了牢房的门。萧妧扫了一眼对方放入怀里的钥匙,快速转头。
“大人,这是”
那人指着萧妧。
她下意识地把头低下。
“哦,他是本官的心腹。怎么,不能与本官一起进去?”
“不敢不敢。”
吱呀一声,沉重的大门被人从外打开了。
萧妧微微吃了一惊。
牢房里面很暗,暗得几乎没有光。身后立马有狱卒提灯上前,她这才终于看清了牢狱内的场景。
和静静坐在角落、双眼微阖的男子。
“大人。”
狱卒把灯提到朝羡面前。
他担心萧妧这身装束被识破,便将灯接了,转头对身后道:“你们先下去吧,本官有话要同他说。”
狱卒们互相对视一眼,面上似有难色。
“你们是害怕本官赤手空拳的来劫狱?”
对方面上连忙露出惶恐之状,又是一连串的“不敢”,在朝羡清冷的目光中惶惶然退了下去。
红袍少年抬了抬手,将灯提高了些。
昏黄的光照在了墙壁上,周围忽然敞亮了许多。二人看着,傅青颐兀自坐在牢狱角落,一身单薄的青衣,仿佛下一刻就要被这无边的黑暗吞噬。
身量单薄,面色发白。听见声响,男子终于抬眸,朝他们这边望来。
那一眼,竟是情绪平静,波澜不惊。
朝羡鼻子一酸,“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