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偶遇
“没问题没问题。我们这边马上更新一下交接的单子,肯定不会有问题的。那就这样,等你回来一定赏脸吃个饭啊。拜拜。”
电话那头是博物馆馆长刘文远。是他主动打电话给沈瑞芬的。沈瑞芬记得上次看到他好像是几个月前在城西新开的超市里。她站在一排洗衣液前面犹豫是买蓝月亮还是立白,刚好碰到他和老婆孩子在逛街。当时刘文远一家跟她擦肩而过,他们就点点头打了个招呼,沈瑞芬不是没有看到刘的老婆甩过来的白眼,但是她不计较。刘的老婆爱吃醋在越州是出了名的,总觉得她那个地中海啤酒肚的老公被世界上所有女人惦记着。沈瑞芬前半辈子跟这种人打交道打得多了,一开始的在意也都变成了不在意。脸皮练得厚一点,日子才好过下去。脸皮厚归厚,她是不会主动去求刘文远的,主要是不想让那个人知道了之后说自己又揽吃力不讨好的活。都分开这么多年了,凭什么她还要被他教训受他的气?方正没有其他毛病,就是喜欢指点江山,在工作中指点也就罢了,东指点西指点地还真给他指点成了领导。但是他偏偏在生活中也喜欢指点,尤其是指点沈瑞芬。沈瑞芬跟他在一起的那几年总觉得自己活得像他的下属多过像他老婆。为避免被前夫像领导一样地训话,沈瑞芬从王秀英家里出来之后试着直接打电话给博物馆主管捐赠的副馆长周晓文。谁知道周晓文打起了太极,来来回回不过是说事情既然已经谈妥他也是无能为力了。跟周晓文的电话挂了没多久,刘文远倒打过来了。
沈瑞芬挂断刘文远的电话,仔细想想还是觉得不太对。如果周晓文愿意帮忙去和刘文远商量,那他一开始在电话里大可直接这么说,何必推三阻四。而且她自问跟刘文远没什么交情,刘文远突然手伸这么长帮自己这个忙,图什么呢?这么简单捋了捋,她已经猜到大概。方正啊方正,你怎么就这样阴魂不散呢?过后自己是装傻,还是要还这个人情?一想到方正,她感觉偏头痛都要发作了,一个劲地揉太阳穴,连站在大太阳底下都顾不上了。忽然感觉四周围一暗,头顶上出现把阳伞帮她遮挡住了烈日,回头一看不是张玲是谁。
张玲笑着说道:“这么大太阳也不打伞。”
沈瑞芬一听,马上从胳膊下面抽出一直夹着的折叠伞,朝张玲挥了挥,道:“我有我有。只是刚才忘记了。”被张玲一把按住她正准备打开的伞:“别这么麻烦了,还是打我的。我们去马路对面的咖啡馆坐一下吧。看你满头大汗的。”张玲说着从包里掏出纸巾递给沈瑞芬,等她擦了汗,一把拉住她的手蹭蹭蹭往马路对面走去。
进了咖啡馆,张玲让沈瑞芬先找个位子坐,自己熟门熟路地点了一杯冰美式一杯冰摩卡。咖啡馆的空调很冷,沈瑞芬坐下后立刻觉得浑身凉爽不少,心情也随之冷静下来。一冷静她就觉得不能在这里跟张玲喝这杯咖啡。可她还没来得及起身,张玲刚好拿着两杯做好的饮料走过来,把冰摩卡递给她道:“给你的。这个甜,里面有巧克力。”这句话好像在哪里听过。似乎是很久很久以前发生过的事,沈瑞芬一时记不起,只觉得身体和大脑不约而同地放松下来,好像折腾了半天真的有点累了,心里的声音变成了:“那就坐一会儿吧,不要紧。”
之前在老师家里的时候沈瑞芬一直躲着张玲。现在两个人面对面坐着,她躲也躲不过,心里反而轻松不少。她打量着张玲,只见她齐耳短发一丝不苟别在耳朵后面,穿着一件淡蓝色polo衫,除了右手腕上一串凤眼菩提身上没有任何首饰。沈瑞芬心里暗暗感叹那么多年过去张玲还是这么苗条。沈瑞芬自己虽然算不上胖,但是她心里有数,自从上了年纪之后自己肚子那一块的赘肉怎么都消不下去,还有背上那块,真的变成中年妇女了。最明显的莫过于后面这几年自己慢慢地穿不下原来那几套戏服,而团里的经费又不够,所以只能勉强改改再穿。此刻沈瑞芬看着桌子对面的人多少有些嫉妒,心道:“十五岁时的戏服说不定还能穿得下呢。”
“你说什么?”张玲听不清沈瑞芬刚才说的那就话。沈瑞芬猛地意识到自己竟然把心里的话不自觉地说了出来,要不是因为她脸上被太阳晒得红晕还没有散去,大概就要被张玲看到满面飞霞是什么光景了。
“没什么。”
短短三个字之后沈瑞芬开始搜肠刮肚拼命地想着该说什么,结果是张玲打破了僵局:“姚老师拜托的事弄好了?”
沈瑞芬点点头:“弄好了。”
“我就知道你出马的话肯定可以。”意思是说刚才在老师家里她提议让沈瑞芬帮忙的时候已经觉得是十拿九稳了。沈瑞芬却有点不高兴,怎么自己在这些人眼里就是派这种用场的么?甚至派这种用场还是因为自己和方正的关系,而不是因为自己多有本事。想到此处沈瑞芬不自觉地嘴角微微牵动两下,是自嘲也是嘲笑她们。这个细微的神情没有逃过张玲的眼睛。张玲下意识地想道歉,转念又想不出好的说辞,只得作罢。其实当时在场那么多人,她敢打赌大部分人已经想到了让沈瑞芬去找方正帮忙的这个办法,只是当年两人离婚的事情闹得那么大,而且是沈瑞芬死活不要跟方正过的,所以大家心里想归想,没人敢开这个口。但周家两兄弟的态度非常明确,让他们松口是不太可能的,所以从接收的越州那边下手是唯一可能的办法。张玲在心里这样给自己迅速开脱了一番,脸上看不出变化。
沈瑞芬实在不想接着这个话题,只好转而问起王秀英告别仪式的事。时间地点都是惯例由组织安排,流程和布置也是遵照王秀英的级别设置。她们和家属唯一需要确认的是现场播放的视频片段和音乐。张玲说这当中生出了另外的插曲。
“这件事团里牵头,另外找了老师的戏迷帮忙整理素材。你知道,他们那里素材有的时候比我们手上还多,也很清楚老师的风格和喜好。昨天做出来了之后我发到群里,大家看下来都觉得很不错做得很用心,所以后面我直接发给周建树周建松确认。我想有些修改意见么都是正常的,结果没想到他们是要大改。”
沈瑞芬有些奇怪,张玲竟然对周家兄弟提修改这事不太满意,于是劝道:“他们要改就改好了,毕竟家属的意见最重要。”
张玲看了她一眼,欲言又止,半晌只说:“真心讲做得已经非常好了,现在差不多是从头推翻全部重新来过。关键是,明天就要用的啊!”她讲到激动处忍不住用手指敲击桌面,强调这件事是多么的重要和紧迫。沈瑞芬被她的手指吸引了注意力。张玲手指很纤长,当年应该也是非常干净白嫩的吧,现在明显粗糙不少,还有一些老茧和有新有旧的细微伤疤,指甲修得十分整齐,还能看出不久之前做过美甲的痕迹。沈瑞芬不由自主地摸了摸自己指节和掌心的那几个老茧,自己这两年退下来之后好像好转了不少。
“哦对了,你现在过来也是为了这件事?”
张玲点点头,道:“嗯。一方面是想劝劝他们,看看在视频的问题上能不能各退一步。另一方面看下最后流程上还有什么东西没考虑到的,怕万一漏掉。”过了会儿她又道:“都到最后了,我就想好好地送老师一程,怎么就这么难啊。”说着说着竟开始哽咽,她扭头看向一边,过了会儿再转过头来的时候神色平静不少,只是眼眶还红着。
沈瑞芬忽然发现眼前这个人跟自己印象中的很不一样。距两人上次见面已有五六年,当时的张玲还跟少年时一样意气风发敢说敢言,遇见烦心事还会骂骂咧咧的。而这次遇见,她好像变了。沈瑞芬不想说张玲变得软弱了,但确实是变得柔和不少。其实刚才在姚老师家里的时候自己就该发现,这人心里有些话藏着没有说出来。沈瑞芬猜想或许是因为她老师去世的缘故,沉浸在悲痛中的人跟往常到底是会有些不一样的。问题是,现在张玲展示出这么一面,自己该如何安慰呢?换作很久以前,沈瑞芬或许是知道的。但是现在,她还没有想好。她手掌贴着一次性透明塑料杯的外侧,上面凝结了很多水珠,湿哒哒的。她伸手进包里掏纸巾,拿出来一看发现是刚才在外面的时候张玲给的,自己那包在半路上的时候已经用完了。从里面抽出一张擦了杯子,剩下小半包不尴不尬的,她也不知道该不该还给张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