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告别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沈瑞芬几乎是下意识地说了这句话。似乎好像是起了反作用,因为更多的眼泪在张玲的眼眶中堆积,最终滑落。沈瑞芬这下倒是立刻把纸巾塞给了张玲。
张玲接过纸巾擦干脸上眼角的泪水,又擤了两下鼻子,把纸巾揉成一团握在手里。现在她鼻尖也变得红红的,显得更加凄惨,却又有点滑稽。她对沈瑞芬笑笑,笑中含义复杂,就同她的这句话一样:“你还是跟以前一样,总是说我好。其实我没有那么好的。”她这话说得沈瑞芬心里又不痛快起来。什么叫其实她没有那么好?她张玲如果不好,这个圈子里还有谁是好的?业务好不用说,再加上人缘好能力好,台上台下前前后后大小事情都能抓而且敢抓,各方面都占尽风光。所以沈瑞芬那句话虽然一半安慰一半客气,但其实一点都不掺假。张玲这会儿非说她自己不好,沈瑞芬暗想那个词叫什么来着,“凡尔赛”?对,张玲这会儿是在故意“凡尔赛”吧。
仿佛知道沈瑞芬在想什么,张玲自我辩解道:“我不是说假话。如果我说我甚至有些后悔当初来春申呢?”
沈瑞芬霎时瞪大眼睛,震惊万分。这是她来从未想过的问题,或者说是她从未想过会从张玲嘴里问出来的问题。掰掰指头算起来差不多快四十年了。张玲在春申待了四十年时间,到头来竟然后悔了吗?沈瑞芬觉得不可思议。是,今天的张玲有些脆弱,但是脆弱到如此地步还是让她难以置信。
难以置信。以及措手不及。
“你,你别太过伤心,都开始这样子胡思乱想了……王老师走了大家都很难过,但是你要节哀顺变振作起来。他们都还指望你呢!”这时沈瑞芬打心底情深意切起来,因为她害怕张玲突然垮掉。万一真的垮了,自己该怎么去跟周家兄弟、张玲的师姐妹和同事交代呢?
「我们在咖啡馆里坐了一会儿。没什么,就随便聊聊。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她就突然不想干了。」难道要她这样说吗?
沈瑞芬这趟来春申之前,心里对与张玲的再见做了很多预想。但是眼前的场面不在任何一种预想里面。她以为她们的相遇无论是表面平和还是明枪暗箭,都不会谈及任何当年。就像把人推到一个地雷带前,那人只会沿着警戒线小心行走。
现在张玲却往里面踏了一步,而且是当着沈瑞芬的面明明白白踏进去的。像是邀请,又像是挑衅。沈瑞芬此刻只想逃离,于是提醒张玲还是先去跟周家兄弟商量明天仪式的时候要紧,自己也有另外的事就不打扰他们了。
张玲倒没有坚持,只说明天在殡仪馆见。沈瑞芬忽然怀疑刚才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张玲其实并没有讲什么奇怪的话。不过她不想去求证。就让这次重逢跟以往那么多次一样短暂客套,这样她才能回到那个小城继续一种平静、心无波澜的生活。但是她都已经快走到门口了,突然被张玲叫住。
“你住哪?”
沈瑞芬犹豫了一下,但是听对方问得自然,自己没有扭捏的道理,便直说:“姚老师小区旁边那个快捷酒店。”
两个人走出咖啡馆,在路口又道了一次别,才分头走往不同的方向。
有人满怀心事,没有看到身后他人的驻步与回眸。
有人回望背影,却不知道自己是还了那人四十年前的目光。
第二天,王秀英出殡。沈瑞芬遇到了一个不想见但又不得不见的人。方正穿着黑外套黑西裤,身旁是他局里同事,还有博物馆的周晓文,都是一样的打扮。沈瑞芬正跟陈小珺她们在一道聊天,看到他们走近之后就想悄悄避开,但是还没走掉就被眼尖的周晓文发现了,老远就瑞芬瑞芬地喊她。沈瑞芬皱了皱眉头,被陈小珺看见后用胳膊肘轻轻撞了撞她,劝道:“不要这副样子。他们毕竟是领导,这点面子你还是要给的。”陈小珺是大师姐,她的话沈瑞芬总归要听。等方正走到她们面前时,沈瑞芬一脸平静,虽然依旧没有笑意,但是也符合此情此景,旁人只道她是为王秀英的事难过。
方正一副没有架子很亲和的模样,微笑道:“姚门女将都在啊。”这话显然是说给她们所有人听的。紧接着他神色黯然道:“王老师走得太突然了,我们大家都很痛心啊。你们要节哀,保重身体。哦还有,特别是要照顾好你们姚老师。”他从头到尾都没有特意地去看沈瑞芬,但是孙瑞芳,甚至连陈小珺,都忍不住用眼神来回地在两人身上打转。
见沈瑞芬不搭腔,一向灵活的孙瑞芳连忙道:“谢谢方局关心。我们一定照顾好姚老师,请各位领导放心。”其他师姐妹也纷纷应声附和。方正没来得及跟她们多聊几句,春申这边的领导派人来请他们一行人过去要开始给下面的流程做准备了。方正他们刚转身离开,落在最后面的周晓文被沈瑞芬叫住了。
“晓文,昨天电话里谈的那件东西,是已经在你们馆里了,还是在她们春申团里?”沈瑞芬最关心的还是姚素华的嘱托。昨天自己昏了头,没有在电话里向刘文远问清楚东西在哪里。后来想着反正今天能够遇见,直接问他们就好。
周晓文一愣,道:“那东西一直都在王秀英家里啊。今天等这里的事情结束,今天晚点或者明天,我们是要去找周建树他们交接东西的,本来梳妆盒也是其中一样。”他问沈瑞芬要不要跟他们一起过去,免得中间又搞混。沈瑞芬没有细听他后面的话,只听到他一开始说东西一直在王老师家。这么说来,周建树周建松昨天分明是成心不想把东西给她们。她想不明白,那张列表上没有太多关于梳妆盒的详细说明,本身也够不上文物级别,大概不过是老人家年轻时爱用的东西。以自己老师和王老师的交情,别说要一个梳妆盒,即使真要一件古董,组织上也不会不答应。如果这样想,也许周家兄弟一开始捐赠的举动其实是帮了姚老师也说不定。因为只有捐了,组织才可以做这个主,而不是他们家属。她跟周晓文一起过去,当着他们的面周建树周建松就不好反悔了。于是沈瑞芬赶紧答应了周晓文,让他去之前跟自己说一声。
不多时,仪式正式开始。一切庄严肃穆。一切沉重悲痛。一切井然有序。
家属答谢完毕,音响突然发出刺耳的一声“嗞——”。五六个工作人员慌忙奔走,终于及时关掉了音响,没有过分破坏庄严的气氛。偌大的礼堂突然安静下来,只剩一片抽泣声。并没有太多人像沈瑞芬一样注意到两边的屏幕上开始循环播放起王秀英的生前视频。她不得不感叹科技的发达,当然戏迷本事也真是大,一些不太常见的老资料都能被他们挖到,还能修复得这么好。里面大多是王秀英以前的演出录像,个人影像居多,也有跟老姐妹们搭档的。奇怪的地方在于王秀英和姚素华两个人一向都是焦不离孟孟不离焦,然而这视频里姚素华出现的却比王的其他搭档都要来得少。沈瑞芬的直觉告诉她这就是张玲所说的来自周家兄弟的要求。她看向站在第一排的张玲,只能看见后脑勺,看不到神情,更看不到脑子里在想些什么。
又过了几分钟,重新调试好的音响再度传出音乐时大屏幕里刚好播放到王姚两人最经典的一场表演。熟悉的流水响起,大家不约而同地抬头去看视频。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司仪没有打断这一幕,一直等到王姚片段接近尾声才报后面的流程。
沈瑞芬把手中的鲜花放在灵柩旁边,终于看到了静卧其中的王秀英。这是她时隔十二年再次近距离地见到这位老师。此时的王秀英看上去很严肃,跟沈瑞芬记忆里的很不一样。虽然她在各种报道和采访里读到过王秀英是个严肃认真的人,但是印象里为数不多的几次遇见时老人家总是笑呵呵的,让人倍感和蔼可亲。以前跟张玲说起过这事,张玲说那是因为她没有跟着王秀英学过也没有搭过戏,所以没有机会见识老师的严厉。现在灵柩里的老人倒是很像张玲口中那个板着脸不苟言笑地纠正每一个错误的严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