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突变
店里比外面阴凉些,又有清爽的汽水送入咽喉,很好地消解了浑身暑气。
其实两人刚从电台出来。今天原本定的是朱雪梅姚素花去唱电台。王秀英不过是去陪姚素花,结果朱雪梅不知道什么原因竟然破天荒地翘了班,只得由她临时顶上。少个主角就唱不下来,电台也顾不得王秀英不是东声的人这回事了。
两人有段时间没有搭档,但还好默契依旧。她们各自挑过大梁之后都长进不少,因此比以前唱得更好了。一开始客人点的都是熟悉的唱段,渐渐胃口被吊起来之后,陆续进来些冷门的或是稀奇古怪的要求,譬如当中就有点粉戏的。
不等姚素花开口,王秀英按住她的手示意由自己来替她。“听众朋友点的这段固然不错,但是刚才素花已经接连唱了两段,我们让她休息一下好不好?不如在节目的尾声我给大家唱一段跪雪,帮大家暂时忘记这炎热的天气。”
这会儿姚素花已经喝掉了小半瓶汽水,再也喝不下许多,有一下没一下地咬着嘴里的吸管,思绪不知道胡乱飘到哪里去了。东想西想地,又想起刚才在电台发生的这桩事。想到这茬她的气便消了,但又好面子不想先开口,就偷偷拿眼睛瞟王秀英。王秀英目不斜视盯着正前方,似是在看门口的海报。姚素花观察了好一会儿,见她无动于衷,啪地把汽水瓶放在桌上,用力踢了一脚,生气道:“你怎么不理我?”
王秀英努力憋着笑,差点没把汽水一口喷出来,结果呛到了自己。姚素花见状赶忙一边轻拍她后背一边掏出手帕递给她。王秀英接过手帕擦了擦,察觉到是极高档的洋手帕,小心折好后拿在手里,不好意思地说:“谢谢。我回去洗了再还给你。”
“谁让你说手帕的事了。”姚素花佯装还在生气,伸手抢过手帕,“下次可不许这样了。”
王秀英闻言眼珠子一转,直起身子道:“啊下次不可。”这句分明是戏里面的词,一本正经的样子把姚素花给逗得重又开心起来。
姚素花咯咯咯笑起来没停。等好不容易止住了,马上拉着王秀英闲扯起一些有的没的。
“我说你呀,为什么不舍得花钱买好点的布料,大夏天的也还是土布衣裳。好歹你现在也是个角儿。”原来刚才生气的点不光是在那个无礼的小贩,还有这层缘故。王秀英□□之后涨包银自然不消说,也有了一堆自己的捧客。要说当中没有送过些好物什以求亲近的,姚素花是不信的。说不定还有一两个要认她做过房女儿的。只不过看王秀英这一如既往的简朴做派,怕不是都给回绝了。
“什么角儿不角儿,你不是不知道我们这行的情况。我得把钱存着。”
不是听不明白王秀英话里话外的意思,姚素花却有不同的想法:“做长远打算是没错,你要存钱就随你存吧。只不过你总回绝那些好处,拒人千里之外,不太好。”
“新秀的万菊香做得,我也能做得。”言下之意是要学那不收礼不送礼不拜过房爷娘的万菊香了。但这当中还有一些关节处的问题,王秀英没有告诉姚素花。自从她崭露头角以来,蔡老大派人来过两趟,一样的意思:想收她做干女儿。名义上是干女儿,实际是做什么的明眼人心里都清楚。第一趟的时候仗着金生水撑腰,打太极给拖延过去了。前两天又来一趟,要不是借口说自己是跟万菊香一样不拜过房爷娘而“并非针对蔡老大和青帮”,差点连金生水都保不住她。
见她如此坚决,姚素花不好再说什么,默默地含住吸管想接着喝汽水。谁知道吸管早被她咬破,怎么都吸不上来东西。正要跟伙计再要根吸管,她嘟着嘴发愁的模样刚好被王秀英看在眼里,把自己的瓶子往她那里推了推,道:“你不嫌弃的话,就用我的吸管吧。”
“这有什么好嫌弃的。”姚素花说完就把吸管抽出来放进自己瓶里,然后把自己咬破的那根放回王秀英的瓶子,冲王秀英眨眨眼,“算我们交换。”王秀英只得苦笑。
两人从冷饮店出来,外头太阳依旧猛烈,不断地给路面加温,让人仿佛置身于一个蒸笼。很快,刚才喝汽水时的惬意就被一层细密黏腻的汗所取代。姚素花拿着手帕一会儿给自己扇扇一会儿又给王秀英扇扇,搞得身上的汗反而更多了。王秀英连连说不用,反正扇来扇去都是热风。
这时刚好路过一个小弄堂,一阵风过来,王秀英刚觉得有些凉得爽快,忽然眼前一黑同时手臂一痛,被一股巨大的力连拉带拽地拽出去好几步。姚秀华被眼前的景象结结实实地吓到:一胖一瘦流氓模样的两个男人把王秀英围在弄堂里,虽然看不清脸上的表情,但八成是跟自己面前这个男人一样凶神恶煞。男人用一条干瘦黝黑的手臂拦在姚素花和王秀英之间,凶恶的神情似是在警告她不要试图喊叫或逃跑。
两三分钟的时间却像是过了整整两三个钟头。为首的高瘦流氓最后用手指狠狠地在王秀英面前比了比,招呼上另外两人要走,经过姚素花身边的时候不忘上下打量她,打量完了咧嘴一笑,露出舌头做了个下流表情。姚素花顾不上许多,三步并做两步地冲进弄堂一把扶住摇摇欲坠的王秀英。此时的王秀英脸色惨白,根本不像两三分钟前被太阳晒得面红耳赤的样子,却是同样汗流浃背。等好不容易缓过来,她径直往弄堂口走去,空洞地对姚素花说:“我们走吧。”
姚素花拉住王秀英的手不让她往前走,虽然神色着急语气却是无比坚定:“你遇上什么事了?为什么会招惹他们?”
“招惹?”原本神色木然的王秀英,仿佛被这两个字刺激到,变得有些激动,“他们来招惹我,哪里是我招惹的他们啊!?”
姚素花知道自己说错话,更担心王秀英气上加气,急忙好言道:“对对对,我讲错了,是流氓来招惹的你。”说着又掏出那块手帕去擦王秀英脸上的汗珠,擦了额头再擦鬓角,擦了鬓角还有头颈上的,擦掉头颈上的,额头上又生出细细一层。
见安抚了王秀英,姚素花又试探着问:“为了什么事?”王秀英摇摇头当作回答。
“你不说我就去问他们!”姚素花作势要追出去。
王秀英吓得一把拉住她,急道:“你这是干什么!我的事不用你管!”等王秀英反应过来时,讲出去的话已经收不回来。
姚素花霎时红了眼眶,奋力挣脱开王秀英,转身就往外走,边走边说:“你说的对。今天全都是我的错,我自作多情的错,管你那么多做什么。”说到后面竟哽咽了。
一想到蔡老大,王秀英脚下变得如有千斤重,纵使心已经追上去,身子却只能一动不动站在原地。
弄堂外是骄阳肆无忌惮地照耀着一切没有遮挡的地方,带着一股要把来不及躲避的飞虫走兽统统炙烤得灰飞烟灭的气势。
弄堂里昏暗阴凉。冷得让王秀英浑身颤抖。她只得蹲下来紧紧抱住自己,环抱住胸口那团火不让它熄灭。
姚素花疾步走过三个路口,直到快喘不过气来才意识到自己走得太急太快,一摸额头竟然已是满头大汗。她心里还是放心不下王秀英的事,在路口稍作犹豫,便调头往润达的方向走去。
耀升的大多数演员都住在跟润达隔着三条马路宿舍里。只有三个人例外,陶筱莲、张玉英和金生水。陶张二人是因为过房娘的关系。吴太太早早给陶筱莲在外面租了间房子。张玉英原先是搬进黄家住的,自打跟张筠仪出了事之后,也不知道是她自己掏钱还是又攀上了其他富贵人家,总之也在外面有间房子。至于金生水,则是有在后台搭床板过夜的习惯。姚素花找到他的时候他正躺在床板上打盹,被急匆匆的脚步声吵醒,定睛一看原来是姚素花。姚素花一路跑过来浑身是汗不说,头发也散乱着,着实把金生水吓了一跳。他拉过一把椅子,把姚素花按着坐下,去倒了一大碗水递给她。金生水一边给姚素花打着扇子,一边等她咕咚喝了好几口水缓过气来。
“怎么回事,慢慢说。”
自从去了东声以后姚素花就很少见到金生水了。对此她心里多少有些愧疚。其实也不是没有想过回润达探望,但唯一不多能挤出来的时间都是跟王秀英在一道,结果只能从王秀英那里听到一些关于耀升和金生水的事。这次反倒是为了王秀英的事第一次重回润达。再会师父让她有点不好意思,加之以前练功时没少挨打,姚素花刚来时面对着金生水还不敢开口。谁知金生水却如此关切,令得她不由地把一直压抑着的惊吓委屈哇地一声哭泣全都宣泄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