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求助
从姚素花断断续续的描述中,金生水猜到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不出他所料,蔡老大果然派人去威胁王秀英。这次只是堵人威胁,谁知道下次会不会直接用抢的呢。奈何他在春申前前后后白待几年,没有结交到过硬的人脉,虽有一个润达老板是旧时相识,但是也不能指望人家为了王秀英去强出头。看她掉眼泪,金生水忽然生出一个念头,但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看他欲言又止的样子姚素花更着急了,竟扑通一下跪在地上,哭道:“师父,您是不是知道什么?求求您告诉我吧。”
金生水长叹一声,弯下腰扶起姚素花,说:“那些应该是蔡老大的人。蔡老大想认王秀英做干女儿。”见姚素花瞪大眼睛似是有些疑惑,金生水只得接着解释道:“蔡老大的这个干女儿可不是其他那些过房女儿,说是干女儿,过去了恐怕是要给他做小。”什么叫“做小”姚素花总算是明白的,惊恐之下眼睛瞪得更大。蔡老大的名声她怎会没有耳闻,又听金生水这么一说,此刻她只觉得眼前灰蒙蒙雾茫茫一片。但是金生水接下来的话给了她希望。
“这事是辣手,不过可能还有一个办法可以帮到秀英。”金生水终于还是把心里的想法告诉了姚素花。
说完后,师徒两人一阵相对无言。金生水又叹一口气,也不知道是对姚素花还是对自己说:“你们不要怪师父没本事,这个世道就是这样啊。”姚素花闻言只会哭着说自己不怪师父。
金生水把姚素花送走后回到空无一人的后台,茫然地原地转了个圈,看了眼四下,最终目光落在唐明皇身上。
“我是对得起你的啊。看你自家造化了。”
陈秀贞刚从百货公司出来,准备叫个黄包车回住处。她眼角瞥到远处迎面走过来的是这阵子风头正劲的姚素花。想到姚素花进了东声之后就抢了自己的好几个戏,戏被抢等于风头被抢。最近连胡太太都开始念叨起姚素花来,怕是跟当初惦记李月娥一样惦记着她。陈秀贞想到这里愈发的不甘心,一只脚踏上黄包车又收了回去,不理车夫在身后“小姐小姐”的殷勤招徕,故意迎上去用夸张地口气说:“哦哟,今天卖相这么惨的啦。”
让陈秀贞万万没想到的是,姚素花不像平常那样看似乖巧其实语带讥讽地回应自己,而是低眉顺眼地小声说:“秀贞姐好。”反倒叫她一时之间不知道怎么应付了。
“你今天不是去唱电台的么?”随便招呼着总没有错。
“唱完了。”姚素花低着头,旁人看不到她脸上的表情。
一个颓废的对手最是没趣。此时的陈秀贞觉得没趣透了,抬腿要走,姚素花却挡在她身前,一副吞吞吐吐的样子让人讨厌。
“秀贞姐,我可以请你帮个忙吗?”
真是稀奇。从来在她面前都是不卑不亢的姚素花竟然会请她帮忙。陈秀贞一下觉得有趣起来。
“大明星难得求我帮忙。你先讲出来听听是什么忙。”陈秀贞双手抱在胸前,好整以暇地等着姚素花开口。
“我想认识胡太太。”蚊蝇般的声音从姚素花嘴里漏出来,蒸发在灼热的空气里。
“什么?”
“秀贞姐,我想认识胡太太!”·
不是不想委婉体面地请陈秀贞帮忙。只是姚素花心里明白,她跟陈秀贞之间的矛盾,尤其是陈秀贞对她的偏见,是无论如何地低声下气好言相求都化解不了的。不如直接摊开讲明,陈秀贞提什么要求自己都答应便是。
“神经病!”
陈秀贞甩下三个字后迅速跳上黄包车,留姚素花一人在百货公司门口伫立良久。
刚才姚素花已经做好了被陈秀贞教训的准备,大不了原本陈秀贞的戏都还给陈秀贞,也想好了跟尚老板雪梅姐月娥姐吴先生去说,新戏自己不演了。端茶倒水整理行头甚至手洗衣物,想必陈秀贞有的是办法羞辱自己。但是一句“神经病”,什么念想都断了。
也是,怎么会这么天真呢?人人皆知陈秀贞善妒。胡太太当初想收李月娥都没收成,自己又凭什么不自量力呢?
社会局。蔡老大要跟舞厅商店收保护费,舞厅商店要靠社会局做营生。如果能跟胡太太说上话,在胡局长那边吹吹枕边风,不指望能完全罩得住王秀英,但至少还有一线转机的可能。
姚素花被晒得七荤八素,还不忘胡思乱想。要不是被门童“请”到边上叫她不要挡着大门,她差点就要眼前白茫茫一片昏过去。在她靠着墙休息的片刻时间里零星有些顾客经由百货公司华丽的旋转门进出,像是被巨兽的嘴巴吞进又吐出。一个,两个,三个。数到第三个人的时候姚素花冷静下来。从前都被师父和师姐妹们照拂着,到了东声之后和朱雪梅和李月娥相处得较多,朱雪梅温吞李月娥高傲,但都是不爱生事端的。因此姚素花虽然性格活泼少沉稳,但也没有吃过多大的亏。在润达听到金生水说唯一的门路是胡局长时她丝毫没有头绪,不料在这里和陈秀贞不期而遇,就稀里糊涂乱了阵脚。她重新回想起方才金生水的一番话,虽然指点了门路,但没有告诉她如何打通当中关节。那必定不是师父有所保留,而是他能力所不能及。
眼下能够帮到自己的也只有那人了吧。
第二天一早,朱雪梅从公寓里出来准备去公园趁着没人练练功,一开门竟看见姚素花坐在楼梯台阶上斜靠栏杆正睡着,看那副模样似是昨夜就来了。她看了眼对门,屋门紧闭,应该不知道楼梯间里坐着个女孩。随即轻拍两下姚素花,看她醒转,朱雪梅竖着食指放在嘴上示意她不要做声,轻声道:“跟我来。”招招手,再指指公寓大门。
这是个盛夏里难得的清凉早晨。天只有一点蒙蒙亮,路上几乎没有行人。
朱雪梅公寓出门拐角的早点摊刚刚出摊。朱雪梅要了两碗馄饨,拉着姚素花坐在最角落的那张桌子。她知道姚素花半夜孤身到自己家肯定有重要的事,可是到了门口又没有立刻敲门叫醒自己而是生坐了一整晚,恐怕这件事情还需斟酌,不是轻而易举可以解决的。
同朱雪梅想的一模一样,姚素花晚上坐在楼梯间的时候一直在动脑筋,一则是否真的要跟朱雪梅开口,二则如何开口。朱雪梅表面清冷内里温吞,但无论如何平日里接触下来是一个除了戏之外的其他事情样样件件都置身事外,甚至有些神秘的人。但如果不来求朱雪梅,她便只能去求李月娥。权衡之下,朱雪梅应该更好说话些。可是她又该如何开口?救救秀英吗?可她朱雪梅说到底也是一个唱戏女子,怎么救呢?牵线搭桥介绍认识胡局长吗?并没有听说过朱雪梅和胡家有直接关系。一个个想法在姚素花脑子里来回盘旋,又一个个被她自己否定,更加患得患失起来,生怕自己一个不小心就断了帮王秀英的唯一机会。
热气腾腾的两碗馄饨端上桌。朱雪梅拿了只调羹在碗里轻划两下,清水里浮着一颗颗葱粒,八个白胖馄饨随着调羹上下前后翻滚。她舀起一勺清汤送到嘴边轻轻吹了吹,要吹得凉一点再喝。这边朱雪梅吃得欢快,那边姚素花却始终没有动静。两只馄饨下肚,朱雪梅放下调羹,手指微曲地在桌上轻敲两下,对姚素花说:“万事吃饱再讲吧。”嘴唇被馄饨汤烫得更加鲜红,把脸衬得愈发白净了。姚素花对眼前的美貌仿佛视若无睹,听她这么说便一手端起碗一手拿调羹,呼哧呼哧连吞带咽把馄饨吃个精光。她放下碗也顾不得抹嘴,异常坚定地直视朱雪梅道:“蔡老大要强认王秀英作干女儿。雪梅姐有没有办法帮她?”
“王秀英?”唱戏女子被流氓调戏玩弄甚至强占并不是什么新鲜事。都是离乡背井只身到春申的乡下丫头,没有任何办法抵抗,有刚烈性子的人自戕自裁的,也有人最后顺水推舟只求有个倚傍。真心想去,或者说敢去,和蔡老大之流硬碰硬作对的,眼前这个丫头大概是她见到的第一个。
她当然知道王秀英是谁,只是惊讶姚素花做这些不是为她自己竟然是为了以前戏班的姐妹。这种有情有义的人戏里唱得多,外头虽说不是完全没有,就当她朱雪梅见识少,听都没听说几个,遇得到的就更没有了。她心想,姚素花看上去不像是「那边」的人,否则也不至于会跑来找自己。莫不是又一个张筠仪?想来想去竟又想到二张的事情上去了,朱雪梅心底哑然失笑。
朱雪梅越是沉吟不语,姚素花内心原本就不旺盛的火苗越是一点点地被浇灭。
“我知道了。蔡老大那边的确难办,但也不是完全没有希望。车到山前有路无路,犹未可知呢。”
“真的吗!需要我做什么?”朱雪梅来不及回答,姚素花紧接着补充道,“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做什么都可以?帮姐妹挡灾这么积极,怎么也不怕祸事轮到自己头上么?朱雪梅心里嘀咕,脸上平静依旧,只说:“到时候你就知道了。”她说完又捏起调羹,小口吃下两个馄饨就再也不吃了。
这会儿去练功大概是练不成了,只能去公园散个步权当是消食。她把馄饨钱随手丢在桌上便起身离开,走两步发现身后好像有人寸步不离地跟着自己。回头一看,果然是姚素花。朱雪梅奇怪道:“你是不相信我吗?”
姚素花连忙摆手:“不不不。只是……”说到这里声音渐渐弱了下去,“雪梅姐还没有跟我说到底是怎么帮呢。”
嘿,这不还是不放心嘛。朱雪梅思忖片刻,只好说:“好,那你跟我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