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东声
耀升刚进润达不久,姚素花和王秀英大多数时间还在勤勤恳恳给师姐跑着龙套,偶尔唱些垫戏。师姐陶筱莲张玉英先唱出了名堂,很快便有有钱人家太太跑来要认她们作过房女儿。这种事陶张二人是断断没有推辞的道理,分别认了丈夫在洋行当华人经理的吴太太作过房娘和在大马路上黑白通吃的黄大老板的儿媳作过房姐妹。
陶筱莲和吴太太的过房关系是在一个下雨天结成的。因这事提前请大师挑过日子,即使下着大雨也不能随随便便改期。原以为陶筱莲会自己坐黄包车去吴家,谁知道那天一早吴家直接让司机开了辆气派的私家车到耀升宿舍。司机举着伞把陶筱莲送入座的时候宿舍里七八个姑娘头堆头地挤在窗前看。姚素花扯扯王秀英的袖子:“你说我们会有坐上这么气派的车的一天吗?”
“嗯。”王秀英看着停在弄堂口的车缓缓起步,应了一声算是回答。雨水从房檐接连不断地落下,像是一道水珠做的似真似假帘子。
与润达隔着一条马路的新新剧院一直请的是东声剧团。东声剧团比耀升早进春申小半年,更早地打开了局面,所以更加名声在外。
一天晚上散了戏,新新老板派人过来在后门拦住了要跟着姐妹们去吃夜宵的姚素花,言简意赅说了自己想挖她去做二肩旦的意思,以及金生水那边他可以搞定。姚素花有些惊讶东声竟会找着自己,而且还是一上来就唱二肩。耀升到春申也不过半年时间,姚素花演的多是丫鬟角色,还不是那些给主角搭戏的丫鬟,不过是跑些龙套。这突如其来的邀请把她砸得有些飘飘然,正欲答应,忽然又想起什么,问叶兰芳:“我可以带一个人过去吗?”
“谁?”
“王秀英。演小生的。”
叶兰芳原以为姚素花会提些合同和包银的要求,没想到她竟还想带王秀英过去。挖姚素花是自家剧团那位姑奶奶闹出来的,谁能想到还有这等便宜好事。他看过耀升的戏,一直不明白金生水为什么从来只让王秀英跑龙套,明明是块好料子。姚素花资质已经算是不错,待在耀升演小丫鬟一是论资排辈,二是怕有些陶筱莲仗势跋扈的缘故在。而王秀英天资竟是比姚素花更好,且听闻张玉英从来都是随和不计较的人,没道理会打压王秀英。莫非金生水看走了眼?对姚素花的提议叶兰芳虽然心里暗喜,但是脸上装作为难的样子对她说:“这个啊,怕是金老弟不答应哦。”
看姚素花轻轻啊了一声,脸上隐约有些失望,叶兰芳立刻补充道:“难是难了些,我尽量去跟你们班长说说看。”
姚素花噘着嘴摇摇头:“如果秀英不去那我也不去。”
当天晚上好不容易等屋里其余人都睡着,姚素花把这事告诉了王秀英。听到姚素花要带上自己不然就不去东声的时候,王秀英和往常一样抱着姚素花,脑袋窝在她的头颈里。姚素花继续絮絮叨叨地说着,一会儿说叶兰芳看上过去尖嘴猴腮不像好人,一会儿又说他能带得动东声或许多少有些不为人知的本事,一会儿说听说东声的李月娥是不亚于陶筱莲的高傲,一会儿又说以东声和新新的大招牌自己机会肯定也会更多。越说越兴奋,浑然不觉头颈上有些湿气。等说累了,她才发现王秀英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睡着,均匀的呼吸打在头颈的皮肤上,一下一下痒痒的湿湿凉凉的,让她有些不舒服的怪异感觉。她轻轻托起王秀英搭在自己腰上的手,小心翼翼地从对方怀里抽出身来,转过去跟她面对面躺着。昏暗的房间里只有从窗户透进来的一点微弱光线,照得王秀英眼角隐隐约约晶莹闪烁。姚素花顿觉胸口一阵莫名其妙的酸楚,紧接着鼻子和眼窝也跟着酸起来。她更往前蹭了蹭,脑门对脑门地抵着。于是眼泪滴落到枕头上,汇成一股,渐渐晕开。
第二天一早整个屋子都是被豆浆油条的香气给唤醒的。姚素花前天晚上没吃上夜宵,又自顾自地对王秀英说了大半宿的闲话,一闻见这味道肚子里的馋虫自然就发出咕噜咕噜的叫声。她人还没清醒就在床上坐起身,正要拍拍睡自己身边的那人一起去吃早饭却一下拍了个空。迷迷糊糊地四下张望,原来王秀英穿得整整齐齐地坐在桌旁,正笑盈盈地看着自己。
见姚素花醒来,王秀英把早就帮她准备好的牙粉牙刷递过去,又急急拉着她到外面的水龙头旁边,盯着她洗漱。姚素花一时不知道她搞什么名堂,稀里糊涂地就这么任她这么牵着自己到处走。
两人回到屋里的时候其他人都已经醒了。几个人围着桌上的早餐正准备去拿,都被王秀英一个个地拍掉了手。
“这是给素花的。让她先吃。”王秀英这样说着,还拿着一副干净地碗筷,盛好豆浆,拿上一根油条一个大饼,都递到了姚素花手里。
直到很久以后姚素花还能清楚记得那根油条咬在嘴里的口感,表皮炸得金黄酥脆,内里松软。用大饼包住一块吃,扎实的饼皮和松软的油条塞得满嘴,间或能咬到几颗从大饼上掉落的芝麻,香气在口腔中爆开。再喝一口豆浆。因为之前贪心咬得太多,一团巨大的面粉被送下食道,险些噎住自己。姚素花用手拍两下自己胸口,稍稍顺过气来便悄悄抬眼去看王秀英。热气源源不断从碗里升腾起来,她看到王秀英站在一片氤氲后面,笑盈盈的脸上两团红扑扑的。她知道王秀英私底下很少化妆,更没有用胭脂的习惯。但是此时那人脸上红扑扑分明像抹了胭脂一样,说不出的可爱。
人的五官是相通的。所以她免不了将眼前的这种可爱和自己嘴里肚里的美味联系在一起。
这个早晨,姚素花第一次在春申体会到了以前在老家芝省那个旧庙里才有过的踏实感。
所以当金生水在日场结束后告诉姚素花他会放她去东声但只字未提王秀英的时候,姚素花觉得有些假。要么金生水的话是假的,要么早上的踏实感是假的。
“秀英不去那我也不去。”她险些说出这种话,恰好被路过的王秀英打断:“呀,素花要去东声啦!”
其他姐妹听见了都纷纷围上来祝贺。连陶筱莲都过来摸摸姚素花的脑袋,搞得她有些不知所措,甚至起了些鸡皮疙瘩。陶筱莲也不知道是开玩笑还是认真地说:“我早就知道素花妹妹会出山的。我看以后是要跟我们打对台的呀。”姚素花听得手不由地紧了紧,这才意识到自从刚才起自己就一直捏着王秀英的手。对方也回应似地紧紧握了握她。一握,踏实感便又回来了。
“人往高处走。”
这句话以前听谁说起过,被姚素花牢牢记在了心里。具体的高处在哪里她一直似懂非懂。此时金生水又提了出来,她好像懂了一些。
姚素花松开手,扑通跪在金生水面前重重磕了三个响头。金生水没有制止她,只在她站起来后帮她理了理头发,意味深长地说:“看你自己造化了。”
临别的晚上女孩们有说不完的话,拉着姚素花说个没完。自然有人打听起东声二肩旦的待遇来,听到答案都啧啧砸起了舌头,嘴里说着不愧是东声云云。说得姚素花有些得意。这番光景是当初自己一身烂污泥地倒在旧庙门口时敢都不敢想的。
王秀英却是一如既往的话不多,只有在姚素花往自己这边看的时候朝她笑笑。偶尔有人打趣姚素花要在李月娥身边吃苦头时,她才插上一嘴:“新新离润达就隔一条马路。要是谁敢欺负你,你尽管跟我说。就是文戏皇后皇帝什么的要欺负你,我也敢跑过去打她们一顿。”引得大家哄堂大笑。
睡在被窝里的时候,姚素花像往常一样伸手去拉王秀英的手,摩挲着对方手上因为练功而生出的一层薄茧,问道:“你怪我自己一个人过去吗?”
王秀英把手往回抽了抽,回答:“有什么好怪的。人往高处走。”她一抽手,这话听在姚素花耳朵里就显得有些口不对心。其实她哪里有什么口不对心,只是刚好手心被姚素花挠得正痒。姚素花却不管,背过身去生起闷气来。
王秀英没有察觉,有些心不在焉地说着:“还好新新离得不远,你还能来寻我玩的。”默认了姚素花会一直像往常那样跑来找自己。在听说东声来请姚素花的时候王秀英就猜到金生水会放人,但不会放自己。金生水答应了自己亲爹的事不会随随便便反悔,因此自己只能被师父拴在腰间。这种被拴住的生活以往总是被姚素花各种古灵精怪的主意填满,有时候都觉得快有些应接不暇。那天晚上就觉得两人是要分别了,所以心里七上八下的,隐隐约约说不出的难受。后来又说服自己去想着姚素花到了东声之后越唱越好的光景,渐渐又替她高兴起来。
“不!是你要来寻我玩!”姚素花气鼓鼓地转过身来表达对王秀英刚才那话的不满。
王秀英正喜滋滋地幻想着一块水牌上写着姚素花的名字旁边标着“头肩旦”的情形,忽地被一打岔便有些愣愣,随即反应过来,乖乖地回答:“好的,我去寻你。”姚素花这才安心地重又拿起她的手。两人一齐沉沉地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