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春申
得知“闯世界”的消息姚素花十分兴奋。晚上睡觉捏着王秀英的手,她小声但又兴奋地问王秀英:“你说春申的房子是不是像他们说得一样大,可以一下子住几十上百口人?马路是不是像他们说得一样宽,可以并排跑四五辆车子?”
王秀英仔细想了想,实在想象不出,只得老实回答:“我哪知道。”
姚素花没有理会,继续自己的憧憬:“我还听人说过,春申的大饼油条喷喷香!”说着说着情不自禁咽了咽口水。
王秀英跟着吞了一大口口水,说:“好,等我们到那挣了钱,我每天买两个大饼两根油条。我们一人一份。”自从王秀英个头长得比姚素花高了之后就再也没有拿她当姐姐看。就像此刻她觉得就应该由自己来买大饼油条,言语间竟有些平时对戏时演小生的温柔豪情。
姚素花闻言笑得眯起了眼睛,从被窝里伸出手冲王秀英摇了摇:“我们来拉勾。你不好反悔。”
耀升班一班十来个人走水路北上。本来是应该日夜兼程往春申赶的,结果某天靠码头时金生水遇见了以前的师弟廖金水。师兄弟两人见面格外亲切,廖金水告诉了金生水一个据说是内幕消息:“春申那边的蔡老大尊驾正在临都谈生意。师兄要不要去碰碰运气?”
金生水闻言皱了皱眉头,没有立即回答。蔡老大是何许人?是十里洋场只手遮天那位的左膀右臂,最为亲信的人之一。如果能得了蔡老大的保,到春申之后还怕站不稳脚跟?但是他心知肚明廖金水为什么会把这事透露给自己。他既把这事透露给自己,言下之意就是会帮忙引荐。而廖金水是如何与蔡老大结识的,金生水不消细想就能猜到大概。他们以前随男班闯春申时也不是没听说过一些风言风语。金生水向来不屑这些旁门左道,但他廖金水怕是那些听过后便上了心的人之一。难怪没有随他们一道回乡,原来是自以为得到了靠山和倚傍。廖金水是个贪恋富贵的人也罢,有野心的人也罢,金生水此刻无暇顾及,他心里正飞快做着权衡。且不说蔡老大,临都本身是个大码头。如果能在那里讨下好来,自己心里便有个底。如此看来,去临都未必是浪费时间,能有所收获也未可知。
“好。那就麻烦师弟了,一切但听师弟安排。”
在临都的演出出乎意料的顺利。倒不是说演员们表现得多完美,这帮没见过大世面的女孩们能够不出太多磕绊地把整场戏演下来已属不易,再加上临都观众宽容,让原本忐忑不安的金生水如同吃了颗定心丸。
这场戏姚素花并不是主角,在后台乖乖候着场。也许因为是全班人马第一次的正式亮相,今天金生水给她们勒头勒得特别紧。姚素花觉得自己是孙悟空,被唐僧念的紧箍咒牢牢箍着。耳边鼓板声笃笃作响。在旁人听来或许不是很响,却声声敲在姚素花的耳膜上。“到你了到你了。”也不知道是谁在身边不断催促,姚素花随即被一双手硬生生推出了上场门。她眼前有一瞬间的空白,动作和台词忘个精光。其实也就两三秒的工夫,却感觉过了足足有一刻钟。她冷汗涔涔而下,就要脚底打个颤原路逃回去的时候,感觉一个人影从左边迈着轻快的小步子跑到面前。在旁人看来就是公子带来的小书童一副好奇模样在一旁上下打量着小姐的丫鬟。王秀英在姚素花身后刚好找到个观众看不见自己嘴型的角度,用蚊蝇一般的声音给对方提词:“见过小姐。”
平时训练积累下的肌肉记忆被瞬间唤醒,一整套如行云流水的唱做下来,姚素花自信满满地下场。等她一头撞在门帘上又听到台下哄堂大笑才意识到自己下场是下错了,顿时红了脸。不过姚素花可不是那么容易被打击的。她悄悄算过了,虽然这趟上场下场都有些毛病,自己刚刚唱的时候却是得了不少掌声,心里又不免得意起来。
散了戏,后台是最兴奋的所在。大家叽叽喳喳地讨论着刚才自己的表现和观众的反应。有人提了句,说她印象最深刻的就是姚素花上场忘词下场走错的事:“太好笑了,这事我能记一辈子。”
一人开了腔其他人也马上跟上:“对对对。素花,你平时那么机灵,今天差点闹出洋相。”
一人一句说得姚素花哼哼地羞得不行,先前的得意劲都被说没了。她转眼看到刚拆下来的大包头,想起自己之前在台上头昏眼花都怪这玩意,哼地一下拿起又摔在桌上。
王秀英一如既往地话不多,悄悄站在姚素花身边专心地帮忙整理行头,被她这一吓给惊出“哦哟”一声。姚素花可不会让她消停,一把拉她过来,一边亲热地牵着王秀英的手一边对众人说:“你们都是坏人,只有秀英对我好。”
“啊?”王秀英压根没听进去众人刚才的对话,被姚素花搞得一头雾水。
其他姐妹已经笑作一团,纷纷附和着姚素花:“是是是,秀英最好了。”
这边年轻的女孩们嬉笑打闹着,另一边的金生水却犯了难。蔡老大让廖金水来托话,点名让王秀英散了戏去唱堂会,说是见她刚才救场有情有义有胆识又对她的唱做颇为欣赏。金生水心里透亮,王秀英和姚素花一样只跑了个龙套,蔡老大这哪里是欣赏唱做,恐怕是看上了扮相。王秀英生得端正,浓眉大眼的,特别是长个之后,哪怕扮上的是个小书童也有挡不住的英气逼人。金生水的难处在于王秀英不同于其他学徒,是自家亲戚的孩子,家境不算太差,因为喜欢才学的戏。村里人对唱戏这事始终有点抵触,但凡有其他出路都不会让孩子吃开口饭。当初金生水被王秀英亲爹拉到祠堂里跪着千保证万保证,说绝不会让王秀英误入歧途以及绝对会让王秀英成角儿,王秀英才得以如愿以偿跟着他学戏。眼面前成不成角儿都是没影的事,但他总不能把王秀英往火坑里推。
似是看出了金生水的犹豫,廖金水眼珠一转,试探地问他:“不如先让她过去,到时说身上不方便不就好了?”
他不说不要紧,这么一说更让金生水笃定了他和蔡老大是打的什么主意。金生水“砰”一掌拍在桌子上,怒道:“放屁。你道人人都跟你一样下作?”
廖金水没料到会碰上个硬钉子,被说得面上无光。刚要发作反驳,想起蔡老大先前对自己的嘱咐:“记住,是用请的。别吓到小公子。”这么一来自己反倒束手束脚。而金生水那句“跟你一样下作”也提醒了他:自己虽是眼下在蔡身边最得宠的,但是今天要真把“小公子”请了去,万一她被蔡老大相中,自己以后的日子又会如何。想到此处,廖金水只好换上笑脸,顺着金生水的话说道:“师兄当我下作那我就下作好了,我会原原本本跟蔡老大去讲。只是耀升能不能在春申待下去,我心里是没数的,师兄心里最好有数。”
其实在老早老早的时候,金生水心里就有了数。蔡老大在春申固然如雷贯耳雄霸一方,但春申不只有他蔡老大一个人,上头还有个真正的“土皇帝”。真要攀附,也得看准了再攀。更何况,自己三年前立志要带着这帮小孩重新闯世界,早就料到不会事事顺遂。退一万步,耀升大不了跑别的码头。这次在临都试水足以说明耀升的成功和他金生水的眼光。春申码头虽大,但若真是风波不断,何必冒这个浪里翻船的险。所以唯有早点试水这一条路,那样才能心有把握,日后好早做打算。
急于去试试码头的深浅,耀升班没有在临都多待。金生水没有理会女孩们想去西湖看看的央求,日夜场连唱了两天后便带着她们启程继续前往春申。金生水带着耀升班在旅馆茶楼唱了个把月,很快就唱出点名气,甚至已经有剧场找上来请她们过去驻场。一切顺利得有些出乎金生水的意料,但也在情理之中。当时能被邀请进剧场的文戏戏班本就不多,好一些唱了两三年也顶多只能在草棚棚里唱。这次找上门的润达剧院在春申算不上最顶尖,却也是规模尚可的中等剧场,老板又是金生水的旧识。
剧院有了着落,但蔡老大始终是压在金生水心头的一块石头。金生水从未质疑过女孩们的实力,只是原以为在临都得罪了蔡老大,已经做好了在春申吃苦头的准备,没想到蔡老大似乎一点都没有给自己使绊子。然而此时没有使绊子,未必表示一直都不会。未雨绸缪的道理他还是懂的,因此也没有骑驴找马吊润达胃口的意思,很快就跟润达老板签好了合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