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前辈
第二天一早姚素花就被叶兰芳接了过去。连新新大老板向兆荣的面都没见就被直接领进了戏院后台。一见果然是比润达后台气派不少，各色戏服盔帽刀枪把子一溜排开竟只占到一小块地方，桌椅箱子在空出来的地方整齐排列着，粗粗一算能容下二十来人都不是问题。叶兰芳指给她其中一张桌子道：“这是你的位子。”
不多时陆续有人进来。姚素花都客客气气打了招呼，却总有股生疏感。也难怪，她一个在耀升跑龙套的直接跑来东声唱二肩，肯定有不服气的，陈秀贞便是其中之一。
陈秀贞猜到请姚素花过来是李月娥的主意。李月娥对她的不满不是这一两天的事。要论扮相，她不输李月娥，同样是数一数二的好，但就是不肯下功夫，平常搭戏糊弄过去也就罢了，偶尔李月娥有应酬或是身体不适让她给顶上的时候竟也敢不用心，只顾着在台前摆摆样子给小报拍照。一切不过是仗着社会局局长夫人是她寄娘罢了。
胡太太是春申城里有名的捧客，京戏武戏大班都捧过不少。以往捧的都是乾旦占多数，大半年前见了唱文戏的陈秀贞便跟魔怔了似的，其他的戏压根都不去听了。常常带其他太太小姐们来听戏不说，还送来不少精致行头，大有要把陈秀贞捧到东声头肩的架势。偏偏这个紧要关头老板不知道是听了李月娥的什么鬼话，直接把人请进来做并二肩，这不是跟她陈秀贞作对是什么。惹不起李月娥，她还惹不起姚素花？
大家正忙着化妆勒头换行头。刚开始也没人跟姚素花话，她却没闲着，主动跑上去搭把手。她人机灵嘴又甜，一来二去的，马上没了刚才的生分。她手里正给别人递着物什，突然感觉被人狠狠撞了下肩，一回过头发现是陈秀贞。陈秀贞没出声，斜眼看了她一下便施施然走开。按姚素花的性格她是绝不能忍气吞声的，脑子里哪想得到什么初来乍到要察言观色忍让三分的道理，把手里的东西往别人手里一塞便要蹿上去，却被一双有力的手按了下来。随即耳边传来温柔宽厚的声音：“你来帮我吧。”
来者是东声的头肩生朱雪梅。说朱雪梅是春申第一小生也不为过。她不像张玉英王秀英那样高大英气身上带着股天然的硬朗气，反倒是眉黛青颦唇红齿白得像个花旦。传说她私底下总是冷着个脸喜怒不形于色，因此也有个“冷美人”的雅号。偏偏扮上之后变得说不出的英俊潇洒，眉眼间又净是融化冰雪的温柔，迷倒万千观众。此刻打断了姚素花未完成的小报复，朱雪梅领着这初来乍到的小姑娘进了小化妆间，连正眼都没瞧陈秀贞一眼。姚素花手上勤快，嘴上也耐不住，没忍住便问朱雪梅：“雪梅姐，东声找我来做二肩就是因为秀贞姐啊？”
这一问让平时不苟言笑惯了的朱雪梅都噗嗤笑出了声。其实说朱雪梅“冷美人”也是冤枉她了，她不过是喜欢在心里想东想西，有时候想得多或是想出神了就容易变得面无表情。就像这会儿，她心想真是没见过什么人能一脸天真地讲出毫不掩饰直击要害的话来，见她迅速和其他人熟稔的样子又不像是个拎不清的。别说在唱戏这一行，但凡在春申待久了的人，哪个不得学会讲话拐弯抹角的本事，眼前这小丫头却好像一点遮掩的心都没有。“不□□怕是以后要吃亏。”朱雪梅如是想。况且她自己正盘算着不久之后跳出去另立门户的事。原本李月娥大概率会跟着一起走，但是最近不知道什么缘故老是跟自己作对，台上眼神交流越来越少，台下都不太爱搭理人。如果李月娥不愿意跟她一起出走，眼下姚素花说不定是个好的备选，总好过陈秀贞那个不让人省心的妖精。姚素花哪里知道此刻自己正被人编排着，她刚才那一问纯属好奇，心里有什么便说出来罢了。
“怎么？你觉得陈秀贞不好？”
姚素花没想到朱雪梅会这样反问。她觉得委屈极了，眼前这位雪梅姐完全不似刚才在外头的和蔼宽厚，嘟着嘴说道：“我哪里说秀贞姐不好了，雪梅姐可不好随便开我玩笑。”
话音刚落，房间门被人从外面推开。李月娥拎着时髦的小皮包，头发一看就是新烫的，身上是一件红色旗袍，上面绣着桃心暗纹，领口袖口处是华丽夺目的金色镶边。她没有理睬原本在房间里的朱姚两人，径直走到自己桌前，把小皮包随意地丢在桌上，款款坐下后什么都不干先从包里摸出一盒香烟。朱雪梅皱了皱眉，声音里透露着无可奈何：“我说月娥，还吃香烟啊？上趟子把你姆妈送的新戏服烫出个洞，这趟是打算把戏院烧了吗？”
李月娥从嘴里缓缓吐出几缕烟。香烟的开头那几口最浓烈呛口，还一股子纸味，所以李月娥总是这样先嘬两口然后像这样吐掉。她舔舔嘴唇，不紧不慢地说：“烧了就烧了。反正唱不长久了。”边说边用眼角瞥了瞥姚素花。
“好端端地怎么就说起这种话了？什么叫唱不长久？”这阵子两人本就不对付，朱雪梅更搞不懂李月娥为什么偏偏挑姚素花刚来的这天发作，心里一郁闷就什么话都往外说了。说完她才发现自己被李月娥搞得有点烦躁，连姚素花都没顾得上。
不等朱雪梅补救，李月娥抿嘴一笑，并没打算跟她解释。这一笑姚素花看在眼里觉得别提有多妖冶了，只见李月娥转而对她言道：“你第一天来，先熟悉熟悉。等下我们演的时候你在左边的下场门旁边站着看吧。”话虽听上去客气，言语却是冷冰冰的没有感情，好像刚才那嫣然一笑的人不是她李月娥。
到了春申之后姚素花看过几次其他戏班的戏。数李月娥最让她印象深刻。有场戏李月娥得从舞台右侧一路云步走到朱雪梅身边，稳当得连戏服衣摆都没有晃动丝毫。而到了悲情戏，她又能顷刻间声泪俱下泪水涟涟，看得台下观众都忍不住潸然泪下。
尽管之前听坊间传闻李月娥性格高傲脾气不好，姚素花心里还是把李月娥放在春申文戏演员当中最高的位置。那是个她踮起脚抬起头才能看到，且金光闪闪的位置。但是今天，姚素花却觉得李月娥的戏不如前几次她看到时的好了。她被心里这个念头吓到：自己怎么敢对文戏皇后评头论足起来。再仔细琢磨琢磨，李月娥演得看似无可挑剔，但是总回避着朱雪梅，像是在跟空气中隐形的人你来我往。怕是陈秀贞都比她投入几分。倒是朱雪梅，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丝毫未受影响，该怎么接就怎么接，演到动情处便含情脉脉地看着怀里空心木头一样的美人。
散戏后朱李二人前后脚进了小房间。姚素花没敢跟过去，倒是李月娥回过头来对她招手，脸上似是有些不耐烦：“呆在那里做什么？进来啊。”
姚素花不明所以地进了朱李二人的房间。朱雪梅正穿着水衣坐在那里给自己拆头。姚素花才知道原来只是李月娥找她。她心里是有些怕李月娥的，不仅仅因为外面的传闻，更是早上刚遇见时李月娥那两句话和仿佛想不唱就不唱了的随心所欲的态度。丝毫不似在耀升时见惯的陶筱莲那样的嚣张，却把她给说得有些自惭形秽。这是姚素花从未有过的感受。她第一次看到自己和真正的名角儿之横亘着的银河。
“你这几天除了跟着娄戏师父好好练功，再看看这几个戏，你学过吧？好的，明天开始你来给我搭。”
“秀贞姐那边……”
“我跟向老板说好了的。陈秀贞有意见可以去找他。”
陈秀贞有意见第一个遭殃的不就是我？姚素花心里嘀咕着，但是知道李月娥根本懒得管自己跟陈秀贞之间的事，只好暗暗记下来提醒自己多多小心见机行事。李月娥接下来说的话才是真真正正出乎姚素花的意料，甚至让朱雪梅都停下了手上的事。李月娥说：“有个新戏，你和雪梅来做主演。”
新戏？主演？那你演什么？姚素花惊讶说不出话来。原以为自己加入东声唱二肩已经是千载难逢的机遇，而现在李月娥让自己主演新戏，还是和朱雪梅搭。这样的“抬轿”法让姚素花觉得有点受宠若惊，更多的是不可思议。
“让她演？那你演什么？婢女？”朱雪梅也有同样的疑问，显然事先并不知情。为这个新戏朱雪梅费了好大力气请来了吴晓微，一位小有名气的专门写新戏剧的编剧。吴晓微本来听说是给文戏写剧本便要拒绝，但是朱雪梅又是请客吃饭又是给他戴高帽说文戏想向新戏剧学习搞些进步内容。也不知道糖衣炮弹起了作用还是吴晓微吃人家嘴软，总之是应承下来了，但是有一个要求就是非朱李二人搭档不可。可现在李月娥不做主演了，吴晓微能答应？
“对，我演婢女。”李月娥的话里听不出开玩笑的意思。
“那样吴先生要把剧本收回去的！”
“姚素花是更合适的人选。所以吴先生一定会答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