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清明时节（一）
江湖人好酒，无非是认定喝酒象征着豪迈洒脱。江湖人亦好茶，附庸风雅之余，多的是好酒之徒所不可能有的清丽与脱俗。殊不知人在江湖，这喝茶的人与喝酒的人一样，都追求着最贵和最好，似乎唯有喝得起最贵的，才代表着自身的地位与成功。而身在都城，云雾香便是最贵的茶，细算起来甚至比最贵的酒楼上最贵的酒还要贵一些。而这云雾香也分个三六九等，但凡最顶级的云雾香，光是茶液入杯，云雾的幽香便难以掩饰。
不用说，江湖之内，能喝得起云雾香的就极少，而喝得起顶级云雾香的，便更是寥寥无几。而顾间尘，自是喝得起的人。
探身接过萧暮雨递上来的茶，顾间尘随口道：“家里这茶喝的差不多了吧。”
萧暮雨瞧着顾间尘笑：“大哥说的对极了，的确是差不多了。”
顾间尘又抿了口茶，才放下了茶杯：“你笑得很奇怪。”
萧暮雨还是笑着，认真说：“大哥喜欢顶级云雾香，这在江湖中可谓人尽皆知了。”
顾间尘道：“有话就说，不要拐弯抹角。”
萧暮雨道：“小弟孤陋寡闻，直到昨晚才知，这云雾香的生意，常年控制在逍遥门的手里。”
顾间尘随口应道：“说起做生意的本事，这逍遥门的本事，也算是与生俱来。”
萧暮雨一双眼睛亮亮的：“做生意的本事与生俱来，那揣摩大哥心思的本事，总不是与生俱来的吧。”
顾间尘还没开口，萧暮雨已继续说了下去：“要说这秦门主对大哥，也算得上有心。大概是料到了大哥的云雾香已所剩不多，昨晚已派人送过来了。”
“心若放在不该放的地方，倒是不如没有”，顾间尘瞅着萧暮雨，应得若有所思。
萧暮雨正要开口，顾间尘已接着道：“你怎么看。”
萧暮雨讶然一笑，道：“我看什么？云雾香？”
目光闪动，顾间尘淡淡道：“我说，自然是逍遥门秦玉衡。时至今日，你也先后和秦玉衡见过几次了。我很好奇，你如何看她这个人。”
萧暮雨的目光在顾间尘面上上下一扫，道：“漂亮，果真是如传说中那么漂亮。我也算见过不少女孩子，这么漂亮，确实是头一次见。”
顾间尘不言语。
萧暮雨沉吟片刻，道：“作为一派之主，且还是逍遥门之主，有野心绝不是坏事。只不过…”
顾间尘接口道：“只不过，什么？”
萧暮雨摇摇头，道：“算了，还是不说了吧。”
“说”，顾间尘道，“我想听听你的意见。”
萧暮雨沉吟道：“一个普通人空有野心，至多就是连累自己。而如若是一派之主空有野心却看不透身边的情况，不单单是自己的无能，更加有可能会连累整个门派的未来。”
顾间尘吁了口气，道：“你说得有道理。论及识人之明，秦玉衡远远不如沈子桑。”
“既是江湖中数一数二会识人的人”，萧暮雨停了停，终是将心里话说了出来，“那沈子桑当初就不该将逍遥门留给秦玉衡。如今的逍遥门看似赫赫扬扬，实际若不是大哥你暗中相助，怕是一早就保不住了。”
顾间尘忽然一笑，道：“看起来，你比我还要在意逍遥门的情况。”
萧暮雨怔了怔，道：“大哥玩笑了，我不过是就事论事而已。”
顾间尘浅浅一笑，示意萧暮雨继续说。
萧暮雨想了想，道：“实不瞒大哥，沈子桑擅于识人的名声小弟早就听过，然越是如此，小弟越觉得奇怪。”
顾间尘道：“说下去。”
萧暮雨点点头，道：“早年听说，沈子桑是因为背叛了逍遥门才离开的。是以，那个原本人人皆认定是他的位置才落到了秦玉衡的身上。”
“你不这样认为？”顾间尘道。
顿了顿，顾间尘继续道：“有关沈子桑当初将逍遥门留给秦玉衡，你如何想的。”
萧暮雨沉吟了片刻，道：“大哥若非要小弟说，只能是故意为之了。至于为何如此，我就不知道了。”
“你果真聪明”，顾间尘笑道。
萧暮雨道：“正所谓事出反常必有妖，而沈子桑和逍遥门之间的事，只要细思，便处处皆是反常。”
顾间尘淡淡道：“正因如此，才能逃过江湖人的眼睛的。”
萧暮雨点了点头，主动转换了话题：“北洲变乱到现在已有月余，大哥一直隐而不发，可是在等沈子桑的反应？若是沈子桑不来，接下去，大哥打算如何反击。”
“他会来得”，顾间尘淡淡道。
萧暮雨点点头，又摇摇头，没说话。
顾间尘淡淡一笑，道：“你再想想。以你的心智，一定能明白的。”
顾间尘道：“你说得对，自北洲返回，我便一直滞留在都城之中，确实是在等沈子桑的现身。然便是他当真不来，也没那么重要。”
萧暮雨沉吟道，“我怎得听不明白。”
顾间尘笑了笑，解释道：“暮雨也说，上元之时，北洲城就像是给人精心准备的一张大网。谁掉进去了，网住的就是谁。”
萧暮雨道：“现在看起来，当初的判断有偏差。”
顾间尘截口道：“你改变主意了？你现在认为，那张网和我无关了？”
萧暮雨点点头，又摇了摇头，道：“我并不肯定。可事实好像……”
顾间尘截口道：“你所料不差，沈子桑绝不会这么轻易就信任我，我则亦然。然而，我这一生最恨的便是为人作为棋子，而过去的这些年，不仅我是棋子，就连沈子桑，也是棋子。”
萧暮雨道：“道理小弟明白。只是这么大的事，大哥当真愿意交给沈子桑么？大哥也说，你不可能当真信任沈子桑的。”
顾间尘笑了笑，道：“你认为，什么才是真正的信任。”
萧暮雨目光炯炯，不说话了。
顾间尘有意让萧暮雨想了一阵，才再次开了口：“你想必听说过这么一句话：没有一直的朋友，也没有永恒的敌人。”
萧暮雨稍稍蹙眉，斟酌道：“因利而聚诚然确实会提高办事效率，然因利而聚，大哥心里清楚，是最容易因利而散的。这可以说是最巨大的隐患。”
顾间尘凝注着萧暮雨，缓缓道：“沈子桑的身上有很多的秘密，而这些秘密，随时都能成为我的隐患。”
“大哥这是不是就是‘和敌人要更亲切’”，萧暮雨接口道。
顾间尘笑了笑，道：“北洲变乱可谓十分蹊跷，沈子桑若是铁了心和我为敌，我便必须分心去对应。与其如此，我还不如和他合作。我看的出来，他对北洲发生的这场变乱，亦是十分的好奇。”
“好奇？”萧暮雨讶然说。
顾间尘淡淡道：“不错，好奇。”
萧暮雨点了点头，道：“对了，那边送了茶叶过来，大哥不回赠点什么？如今两派也算是和平共处，礼尚往来总好办事嘛！”
顾间尘沉默了半晌，吁了口气，道：“我明白你的意思，暮雨就按自己的想法去办吧。”
萧暮雨看着顾间尘，就那么看着。
顾间尘缓缓一笑，道：“暮雨，有话就说。”
萧暮雨笑着道：“小弟就是发现了一件怪事。”
顾间尘等了半天都没等到萧暮雨的后半句话，不觉将目光投了过去：“什么怪事？”
萧暮雨骤然回神，道：“沈子桑的反水之名，正是来自逍遥门。”
顾间尘点点头，道：“昔年之事，其中内情错综复杂，一两句也说不清楚。便是沈子桑的叛徒之名传自逍遥门自己，江湖之中，所信者却始终寥寥无几。”
萧暮雨眨了眨眼，忽然道：“会不会从一开始，就是个局。”
顾间尘瞅着萧暮雨笑：“你接着说。”
萧暮雨默然半晌，轻轻道：“据小弟所知，他在北洲城现身之前，已有数年从未现身江湖了。”
“不错”，顾间尘点点头，道。
萧暮雨道：“大哥有没有想过，就在他再现江湖的现在，北洲城凭空发生了那么大的变乱，是不是太过巧合了一些。”
顾间尘的眼睛亮亮的，道：“你认为这两者有关。”
萧暮雨道：“至少，不应是完全无关的。”说着，端起了茶杯。
顾间尘瞧着萧暮雨喝茶，淡淡道：“他说回都城之前，他要去找个人。是以自北洲城分别，我们就各自上路了。你若非问我他人在何处，我是不知道的。然而，看看日子，他应该快要到了。”
萧暮雨目光闪动，道：“那大哥知道些什么。”
顾间尘道：“我知道，沈子桑是一定要替秦逍遥报仇的。我还知道，他这几年始终是将我当作复仇的对象的。”
“是他，还是整个逍遥门”，萧暮雨琢磨道。
顾间尘瞧着萧暮雨，缓缓道：“索性他是个聪明人，自我们各自拿着请柬现身北洲之后，仇人是谁，沈子桑已有些动摇了。我则亦然。”
萧暮雨没接话，他也不需要接话，因为顾间尘只是稍作停顿，便解释道：“从那年到如今，他和我都是棋子。唯一的区别就是我这颗棋子，表面看起来容光焕发一些。”
萧暮雨“噗嗤”一声，笑了：“那沈子桑是如何想得。”
顾间尘没接话。
萧暮雨跟着沉默了下去，半晌，解释道：“一个谜题之所以花了七年都没人解得开，兴许的确是所有人的解谜方法都错了。”
顾间尘淡淡道：“说下去。”
萧暮雨缓缓道：“我只知道一点，那就是再难解的谜题总有解开的一日。只要，找对办法。”
顾间尘道：“你是认为，所有人都错了。”
萧暮雨点点头，又摇摇头，道：“‘错’这个字就太重了，小弟不敢说。不过自见过秦玉衡，小弟也算是豁然开朗。有没有可能，从沈子桑当初的反水开始，大家对秦大侠最初的用意，都理解偏了。这才浪费了太多的时间和精力再完全不需要浪费的事情之上。一加一再加一，于是乎到了现在，还没有找到秦大侠身亡的真相。而月前的北洲变乱，会不会是因为谁无意中接近了真相，而有人并不想让人知道。介于沈子桑多年后现身江湖，这个发现真相的人，会不会就是他。这也就能解释了为何参与北洲变乱的门派十之七八都说要找沈子桑讨回公道。”
顾间尘稍稍蹙眉，道：“你说得对，临阵反水的传言是我叫人添油加醋传出去的。初时也只是为了让他主动现身给我个解释。后来我才意识到，我如此做，反而帮了他。”
萧暮雨目光闪烁，不说话了。
顾间尘看了萧暮雨一眼，继续道：“他那样的人，如若诚心做什么事，是一定会做成功的。而我，本就不想做棋子，任何形式的棋子都不想做。”
萧暮雨想了想，道：“我总算是明白大哥要和他合作，而他也只会和大哥合作的原因了。”
顾间尘笑笑，道：“逍遥门的清明大祭要到了，今年，我们确实得送些礼物。”
“大哥请吩咐”，萧暮雨道，“小弟一定办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