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空寒（八）
江望笙抬手遮挡住阳光，转身看了一眼身后他们走过的小路。
青石小路旁是郁郁葱葱的植被，夹杂开着不知名的花朵，层层叠叠，错落有致，透过树冠能看到远处的层峦叠嶂，云山云海。
“真美。”
江望笙停住脚步，近乎贪恋的看着他们刚刚走过的风景。
是很美，可比不上竹轻居。
宫凝玉在心里说道，但他没有催促，站在江望笙旁边陪他一起欣赏着。
良久，江望笙收回目光，看向身侧的少年，出声问道：“对了，还未问过你，你为何会选择拜入空寒派？”
宫凝玉也跟着收回目光，朝他微微一笑道：“为了寻人。”
“寻人？你的家人吗？怎么没听掌门师兄提起过？”
宫凝玉摇摇头，眼睛一眨不眨的望着他，瞳孔中倒映出江望笙那瘦削的身影。
笔直修长的身影，依然是清风明月。
一如当年。
“是对我来说，一个很重要的人，我弄丢了他。”
江望笙听他那么说，抬手捏着下巴陷入了沉思。
“那人叫什么名字，掌门师兄那应该有弟子名单的，我帮你借来查查就是。”
倘若真的有那么简单就好了。
宫凝玉苦笑一声，伸手拉了拉江望笙的衣袖，示意他继续前进道：“不了，我做了错事，他应当不会原谅我的，知道他过的很好就行了。”
江望笙见此也不好再问些什么，毕竟是人家的私事，他不好过问，况且看宫凝玉的样子，明显是不想多说，便收声随着他的指引继续前进。
前些日子除了监督江望笙喝药，宫凝玉趁机熟悉了空寒派的环境，以及他们如今所处的大环境。
这里是沭河大陆的北域，空寒派属于北域第一门派苍阅派的附属宗门，虽名义上是附属，可空寒派与苍阅派更像是盟友，两派关系极好，就连两位掌门也是挚友。
当年北域同南域一样，人族魔族战乱不休，后来魔族有位少年继承魔尊衣钵，统一魔族后欲与人族交好，后人族修士玉厌尘与魔尊凰辰风联姻，彻底修复了两族的关系，除了偶尔有几个前任魔尊属下捣个乱外，如今北域一片和平，不似南域那般水深火热。
倒也说不上是水深火热。
宫凝玉侧头看着身旁的青年。
他在寻找复活续随子所用的天材地宝前，将魔域统治的井井有条，不会再干扰人界，相比之前的战火连天，如今的南域也算是达到了某种意义说的和平，尝过了和平所带来的利益，没有人再想应战，和平共处未尝不能做到。
可他做的那一切，续随子怕是一辈子都不会知道了，他想起那时候续随子说的：“我想魔族与人族能和平相处，我想世间人人都能安居乐业，有良田，有房屋，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家。”
他用一生去努力，可最后却被自己残忍折断。他折碎续随子的傲骨，一同被他折碎的，还有续随子一直以来的坚持。
一想到这，宫凝玉心脏就忍不住抽疼。
察觉到身旁少年的不对劲。
江望笙急忙扶住摇摇欲坠的少年。
“你怎么了？”
宫凝玉脸色惨白，笑着说到：“没事，就是想起来一些不好的事。”
正好再走几步就是山顶，江望笙强硬扶着宫凝玉走到山顶一片绿茵下，山顶上有一颗玉兰，郁郁葱葱，枝干粗壮，想必是存活了几十年，空寒派风景雅致，玉兰树下有个天然石桌，两人对视一眼，干脆落座。
恰好太阳升起，耀阳的光线穿透云层洒落大地，给这片祥和宁静的家园送去光辉，金灿灿的一片，是那么的安宁。
“已经是许久没有见过这样的景色了。”江望笙看着远处的山峦，忍不住抬手虚虚抚摸一下道：“这儿真的很美啊。”
江望笙的眼睛亮晶晶的，明明太阳的光辉是那么多耀眼，可在这一刻，宫凝玉觉得此时的江望笙才是吸引他全部视线的那一个。
“前些日子偶然发现的，想着仙尊应该会喜欢。”宫凝玉默默喘着气，压下心口的不适。
“多谢，我很喜欢。”江望笙转过头，脸上的笑意还未来得及收回，那一笑让这风景都失了色，让宫凝玉逐渐缓和的心脏又剧烈跳动起来。
“以前就想着能看看秀丽山川，可惜……不过总归算是见到了。”
宫凝玉听他那么说，朝他笑笑，埋在宽袖下的手却慢慢收紧了。
是了，那时候在竹轻居，他曾经旁敲侧击过，他问过续随子，如果有一天魔族与人族真的那和平共处，他最想做什么。
那时候的续随子抬头望了望天边的云彩，鸿雁飞过，只仓皇留一个影子。
续随子收回目光，温声道：“我想到处走走，人世间精彩的很，我想挨着去看看。”
可他到底是没来得及看，便被自己逼死在了魔域。
续随子碎魂后，他抱着固灵灯踏上了寻找天材地宝的路，他看过了荒原，看过了大海，耸立的高山，奔腾的溪流，每到一个地方，他就将怀里的固灵灯拿出来，默默看一会，就好像是续随子在他身边一样。
“以后我带仙尊去看，雪山，大海，荒漠，我带仙尊去将这人间看个遍。”良久，宫凝玉认真道。
江望笙一愣，只觉脸庞有些热，分不清是中午的太阳晒的还是别的什么。
他红着脸朝宫凝玉笑了笑，转头又继续看着前方。
自他们从山顶回来后，宫凝玉就开始认真修炼，原因无他，这具身体虽然资质根骨不错，但到底才是灵力刚入体，要想好好保护江望笙，他还差的远呢。
所以他日夜勤加苦练，剑法阵法也没落下，就像一只不知疲倦的狼，固执的朝着一个目标奋进，近乎疯狂。
那时候江望笙怕他这么练下去身体会撑不住，特地将他从屋子里拎出来劝解了一番，可那个半大的少年望着他，笑着说了一句让他溃不成军的话：
“因为我要保护仙尊啊，我不变强的话怎么保护仙尊？”
照续随子前世被折磨欺辱的经历来看，他该是不信这些话的，那时候苏寒水也口口声声说长大了要保护他，到底是生死相隔。
但是，重来一次，他面对宫凝玉时，却莫名有些相信，他会做到。
少年眼神澄澈，说要保护他的时候，眼睛里迸发的亮光让江望笙有一刻的失神，被那样的眼睛注视着，他有了片刻的松动。
试试吧。
他在心里说到。
再试着信一次。
江望笙晋级落下的伤慢慢好转，虽然体内依然残留着那股寒气，可没有爆发侵蚀灵力的迹象，江望笙也不怎么管了，在耀阳殿待了半年后，他便带着宫凝玉回到了他的清水苑。
清水苑环境安静，整座院子只有他们两人，本来江望笙是想将宫凝玉留在耀阳殿的，那里离课堂近，不用他来回奔波，可宫凝玉仗着自己修为突进会御剑飞行，直截了当拒绝，跟着宫凝玉回了清水苑。
看着院子里一直忙活的宫凝玉，江望笙默默叹口气，只觉得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有时候太倔强。
两人一起在清水苑待了无数个岁月，命运将他们重新绑在了一起，分不开，扯不断，早已熟悉了彼此在身边。
宫凝玉修炼刻苦，为人上进，历来是各位长老争相夸赞抢夺的对象，奈何这孩子只认江望笙，让不少长老颇为叹息。
几十年过去了，少年像雨后的春笋，节节拔高，甚至已经超过了江望笙。
江望笙倒是没什么感觉，只是觉得一夜之间，那个瘦巴巴的少年瞬间高了他一头，肩背结实有力，个高修长，短短几年就成了门内弟子津津乐道的人物，甚至他走在路上，也有不少胆大的弟子向他打听宫凝玉的喜好。
孩子长大了啊。
江望笙乐呵呵想到，然后反手就想将药倒掉，下一刻就有只大手稳稳当当接住药碗放回了桌上。
“一时没看住，仙尊又想倒药了？”
宫凝玉懒洋洋的笑了笑，侧身坐在江望笙旁边，手指点了点白瓷碗道：“喝吧，弟子看着。”
江望笙哀怨的看了他一眼，认命的捞过汤药。
脸上丝毫没有被抓包的尴尬，实在是他这几年被抓现行抓了好多次，早已习惯了。
“这个时候你不该在练剑吗？”江望笙托着那碗药，想着再垂死挣扎一下。
他这几年被宫凝玉管的严，天凉加衣，天热不能贪凉，晚上必须泡脚，早上不能赖床……
有一次他气不过，无视宫凝玉警告的眼神，径直赤脚在溪水里玩了一会，然后……
然后宫凝玉就将他那些师兄姐全部叫上了山，害他整整被骂了一下午，从那之后，江望笙就老实听话了不少，他知道宫凝玉是怕他体内那股寒气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爆发，是为他好，所以才严格管着他，管了几年，他倒也习惯了。
“我说凝玉啊，”江望笙嘴里含着麦芽糖，囫囵道：“明日跟我去山下逛逛吧，你这些年进步这般快，该歇一歇了。”
宫凝玉有条不紊的边收拾桌面边道：“不行，掌门师伯说了，叫我好好看着你，不让你下山。”
试了很多办法也暂时去不了那股寒气后，莫吹笙只能暂时将那股寒气封住，当年玉厌尘体内也有股寒气，可那股寒气相比较于江望笙体内的，可是简单多了。
他体内的这股寒气盘踞在他的魂灵上，倘若强行祛除，难免不会伤到他的魂灵，为此，莫吹笙跟长剑来愁眉苦脸了大半年，反倒是江望笙乐呵呵的看的挺开，还不忘反过来安慰他们。
为此，长剑来给他下了死命令，不准出门派，不准接触寒性东西……
一系列的不准，说的江望笙头都大了。
自从他来到了这里，他的性子便越发活泼，不似先前承载太多责任的续随子，如今的他要是站在柳蝉衣面前，怕是柳蝉衣也认不出他。
那时的续随子清冷如月，把他的温柔都藏了起来，一身的锋芒，配上那头银发，给人一种很难接近的感觉。
如今的江望笙，褪去那一身锋芒，温润的性子便显露出来，像是夏日绵绵的细雨，清凉又舒服，看着就好相处。
恐怕，这才是他真正的样子。
想是仗着这里没人认识他，他便懒的再端着架子，干脆怎么舒服怎么来。
想到这，宫凝玉“噗嗤”一声，笑着说到：“仙尊要是实在想下山，弟子同掌门师伯说一声就是。”
“……”
他明明知道长剑来不会同意他下山。
江望笙瞪了他一眼，不满的“哼”了一声，将麦芽糖嚼碎咽了下去。
那力气大将糖嚼的嘎嘣响，怕是将那块麦芽糖想象成了自己吧。
宫凝玉无奈的摇摇头，只能想办法转移他的注意力。
“前些日子仙尊教我的剑法我已经会了，要是可以的话，仙尊不妨指点一番？”
江望笙闻言正襟危坐，惊讶道：“你都会了？”
宫凝玉点点头，顺手从旁边折了根树枝，认真演示一番。
那剑法是前世续随子早就教他们的，也是续随子独创的剑法，共一百一十招，名为“云水”。
一动一静，变化莫测，可攻可守，轻如云，行如水，其中的奥妙也是苏寒水练过之后才发觉的。前世，续随子凭着云水，曾夺过武道大会的魁首。
等宫凝玉认真演示完，便听到江望笙的掌声。
“不错，虽有些欠缺，但能完整的练下来也是不错的。”
宫凝玉自然不能照前世那样熟练的练下来，只能放点水当自己是第一次接触这剑法，若非如此，难保江望笙不会看出些什么。
宫凝玉实在是没想到，他还有跟着江望笙练剑的一天。
那日江望笙实在是无聊，干脆抽了把剑想着练练剑，全当是锻炼身体了，未曾想被宫凝玉看到后，缠着自己将这套剑法交给了他。
那时候江望笙想着反正在这里也没人认识他，这剑法无人传承也是可惜，便交给了宫凝玉，哪知道他天资居然如此聪颖，这么快便学会了。